岚梓略微顿了顿,似是在等我回应。她所言的这些若是发生在我这店子里,我理应记得些微末才是,我缓缓喝下面前的酒,仔细回想起五年前边秋驻店的事,也像是突然掸开了蒙在眼前的尘,一些情节便逐渐浮上了心头。也便接下她的话根子,道:
“当时坊间传言,百年前烟塔下来一行僧,于塔碑前静坐,三餐不进,昼夜不歇,期间闻风啸林,听雨穿石,啼鸟栖身不惊,簌雪盖首不拂,终是诣得《乐绝》,为后世尊为百律之源,万音之祖。边秋自小便与音律结缘,天赋异禀,十岁时余音门一曲《吟水》传出便获鬼才之名。从师门出山历练后便来此,期能参悟个中奥妙,除此之外他还得师令要纵观人间百象,恰好我这酒肆烟火气重,我便与他约定,以其琴音攘客为抵,他可免费常住我一间上房,每日酉时弹奏一曲便可,其他不做约束。”
见岚梓还不曾开口,我又回想了一番,但是都记不起刀刃相见的情节。若是如此,只可能是我不在店内,而一般我都是不曾离店的,若是不在,想必一定是和清妄有关。于是又道:
“你提起的那个日子我该恰巧不在店里,不过阿克伊我倒是记得,他此前便来过几次要寻边秋,只是此人与我有些旧怨,碍于我在门庭不曾入内,想必总算是逮着空便如了意。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听闻边秋已是埋琴于谷,沦于孤寂?”
还未等到岚梓的回答,我那本就破旧的门板被人一脚给踹飞了,能做出这种事的我甚至不用想就知道是晏深那脑袋上错弦的家伙,为了修补被她踹坏的门我都不知道赔了多少钱进去。
“师父父!快看看我在关外异域风情会上淘的粉色扑棱蛾子翅膀!还有这个!这个!九筒面具!!哇塞!简直就是为英勇帅气的我量身定制!”
“师父父!你咋不说话呀!你是不是太久没见到我想傻了呀!没事,我这回回来就不走了!钱花完了没地方浪了你懂吧!”
她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我对面还坐着人,冲到我面前抓着我肩膀就是一顿摇晃,差点没把我昨天吃的酥给晃出来。我赶紧示意她停下来,道:
“许久未见!你还是这么清新脱俗啊,在外面没乱说是谁教的你吧?”
“咱们什么交情呀!我必须到处给你争光呀!哎哎!你还没说我这身气质拿捏的怎么样呢!”
说罢她又往后退了两步,搔首弄姿的模样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好好一个妙龄少女,也是不知怎么活成这副德行。我也只好打发她道:
“一言难尽的天姿绝色啊!既然回来了也别闲着,去帮我看看院里的水是不是烧开了,帮我拿来待客。”
她这才取下面部那奇特的布遮,其实她只要愿意好好打扮,姿色上也不会逊于岚梓,只是看她鄙夷地打量岚梓的眼神,我就知道她这辈子是没戏了。
“老胡!这我就要说你几句了!我师姐只是不见了,不是死了!你少给我在外面搞这些五迷三道的啊!不然我就是打不过你我也把你这店子拆了!”
岚梓终是被这丫头给逗乐了,紧锁的眉头也是缓缓舒展了些,似知今日故事怕是讲不到结尾,便起身道辞欲要离去。
“姑娘莫要误会,我只是好这里的一口酒,对其他并无想法。既然酒也喝了,我也该上路了。胡掌柜!山高路远,就此别过!”
“岚姑娘的故事可还欠着许多!下回莫要忘记给胡某续上。”
“若有来日,那是自然。”
“哎哎哎,师父,你怎么人开始横起来了...”
还未等两人礼罢,晏深突然边言语着边无力的向地上倒去,刚好在旁的岚梓赶忙探身将她搂住,而后目光惊诧地朝我背后望去,而后也是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也很是迷惑,还未来得及查探地上两人情况,身后传来的巨响顿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乞巧帮十代长老,江湖名录赤字榜排名第三的洛三苟,生生被一根乌木藤穿透肩胛并钉进了屋内的墙壁上,鲜血横流,昏迷前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我吐出来一个字:
“逃!”
此刻我脑子飞速运转着,能悄无声息放倒晏深和岚梓,并把洛三苟打成这副惨状,江湖中也不过那寥寥数位。乌木藤!是她!天蚕蛊携带者,巫毒谷最后的幸存者——禾苗!
“额是来找胡来滴,你个傻戳戳挡我路当头做啥子蛮!”
这一口川音更是证实了我的猜想,想不到十年了,她还是像个稚童的模样,巫毒谷的手段当真是诡异奇绝。我也知道她是干什么来的,十年前初见时这女童便直言,下次再见便是要取我性命,只是我还有诸多未尽事宜,实在是有些不甘啊。
“大锅锅,你还有么子人要杀蛮?苗苗可以帮你。”
“这店子里的人都是无辜的,你不要伤害他们。”
禾苗打量了一下四遭,除了挂墙上一个,躺地上两个,还有个胡丫丫被屋内的动静引了过来躲在偏门后露出小半截脑袋,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意的。点了点头,道:
“大锅锅是个好人,放心苗苗有哈数,苗苗会让你走得快一点儿。”
我盯着她乌漆麻黑的眼珠子,试图看到她一丝的情绪波动,可反倒自己却像沉进了千尺潭水,周遭一片漆黑慢慢将自己包围吞没,这就是死亡嘛?好像也挺轻松的。
......
禾苗见胡来气绝倒下,拍了拍脑袋,酒肆里安静的只听到她手腕处串铃的声响。她又蹲下身歪着头打量了一下胡来的尸首,然后从紫色的袖兜里掏出一个绿色小瓶罐,慢慢将其中的溶液倾倒出一滴在了胡来额头,伴随着剧烈的气雾升起,她和胡来的尸身一同消失在了里面,她最后幽幽的一句话语夹杂着叹息:
“好烦哦,不晓得还得杀你几多次。”
......
我忽地从床上惊起,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探了探额头,只感受到了渗满的汗珠,是一场梦么,可怎会如此真实?
往常我都是卯时开店,今日被这噩梦惊扰,这才寅时便失了睡意。我索性起身来到门廊,拿起水壶至院内升起了火。常安冬日雪寒,配上清冷的月光说不出的寂寥,好在我有阿觉陪着,阿觉是我五年前在雪湖边捡到的一只幼狮,带他回来后不知怎得每日就好睡觉,也就嗅到我的气味时会抬起耷拉的脑袋上前取宠,平日我都将他锁在内屋,夜间关店时才放他出来走动走动。
“阿觉呀,今天冬至,又可以包你最爱吃的牛肉饺子了,开不开心阿!”
我一边生着炉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阿觉说着话,时不时腾手按压一下太阳穴,缓解脑壳时不时传来的胀痛感。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清大娘做的好吃,三年了,你说她也不想你,都不回来看看你。”
清妄其实是从来不下厨房的,但是为了讨这小狮子欢心,每回阿觉的食物都是我做好了她负责端给阿觉吃,然后也不知道在他耳边嘀咕些什么,逗得自己咯咯笑。总以为阿觉会一直像刚拾回来那样任她欺负,总在他吃的正开心的时候妄图夺走他的碗盆,结果自然是被阿觉一爪子给劝退了,每每那个时候她就吃瘪的想要找回点场子,可是又打不过这只身形健硕的大猫,只好悻悻的找我告状。
“阿觉,下回见到你清大娘,就给她欺负一下,别老仗着自己聪明就不给她留余地,她不开心我就不开心,我不开心你就没得吃了。”
似是不屑我的警告,阿觉鄙夷的看了看我,便扭动着身体朝内屋踱去。炉烟渐歇,我将水壶置在上面,炉口虚掩,便打算去耳房藤椅上再歇息一会,庭院中的苍柏树却传来一阵雪落的声音,从这拙劣的潜入手段判断,应该又是苏乌了。
“别躲了小乌苏,轻功没学好下回还是走正门吧。”
一阵窸窣之后,一名身材姣好的女子从树间腾挪而下,她额佩金链中镶红玉,双瞳异色右蓝左褐,红绸镀金包裹胸前,芊芊玉臂缠有五寸白色蕾丝水袖,外面还绑缚着赤色弯月一轮,蜂腰盈握,红白流苏绸缎的短裙覆挺翘而下,本就纤长的玉足在一双红白金三色交织的高跟细履的衬托下更显修长。
“是苏乌!苏乌!而且人家哪里小了!”
她边说边伸手拖了拖胸前的累赘,表明立场。这苏乌和阿克伊并称“阴阳双星”,是圣月教阴阳使中的阴使,来中原主要以打探情报为营生。第一次见到自己就从她女人的直觉判断出我是个有故事的人,定能挖出不少江湖猛料,但是与她随行的阿克伊被我击退的时候她也在场,知道我不是个善茬,于是只要得空就钻到我这苍柏树上,妄图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却每回都被我撞破。我知她不曾害人,只是好奇心作祟,于是也任她如此,有时候心情愉悦闲来无事,也就给她抖落些江湖轶事,打发时间。
“上回你说扬剑阁那小崽子叫什么什么玖的是第四届扬名论剑的季军,那他怎么会到你这铺子当个账房管事的小伙计阿?本姑娘猜的不错的话,他肯定跟你有一腿!而清妄姑娘抓奸在床,于是就离家出走了!对不对!”
这苏乌也算是天赐尤物,偏偏长了嘴巴,脑洞也是出奇的清秀。我便乘着空又跟她补充了一番我是怎么把黎玖从阳洛的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恩情故事,也将黎玖是如何见财忘义的诸多事实列举了一番,总算是把自己撇了出来。
“哦!所以说真爱在绝对的财富面前一文不值!男人果然都是臭撅撅。”
说完她摸了摸头顶的狐耳饰品,又忽的从廊檐站起身在空中嗅了嗅,似是想到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几个闪身又回到了树上,然后道:
“不和臭男人玩了,溜了溜了。”
我也习惯了她这般飘忽不定,就随她去了。不知不觉已是将近卯时了,我便也起身前去开铺。掀开门板巷口那一抹火红便映入眼帘,岚梓今日打扮的格外浓重。头顶凤翅兜鍪后两抹白须弯垂,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两脸夭桃,唇朱欲滴。白金甲胄紧缚身躯,背负弯弓,手提缨枪,这一身戎装让我刹那间以为北胡打进这都城了呢。
“掌柜,相必此刻茶水未沸,不如将你那美酒再拿出几壶,听我与你讲个故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