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里有谁存在吗?我好像是存在于谁描绘的世界里,前事不计,后来…
后来我在常安西市的小巷里盘下了一家客栈,取名“胡来”,地方不大,聊慰风尘。街头巷尾偶能听到孩童的嬉闹声,常有各路闲客交杯把盏,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却早已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
那日我还似往常一样,卯时便支起了窗,缝里偷进来几丝清寒,不自觉地便裹了裹被子,也许是旧时军旅留下的诟病,也许是有些时日不曾晨练,忽觉得身上颇有些不适,也不知这都城下起雪来,比之雪湖哪里更让人心醉。拆下门板时险些被一撮白须扎到眼睛,奇也怪哉,门衔处居然环抱坐着一位军娘,她回身望我时那眼中光彩竟比天色还黯淡。按说此刻光景,营里该还未吹起晨起号角才是。不过来者是客,我忙清开道来,将她迎了进来。
“姑娘,你来的不巧,小店才将支起棚面,且这掌柜伙计皆是在下,炉火刚起,茶汤还需稍侯片刻。”
“胡来胡来,还管来的巧与不巧么?无妨,我现在别的没有,时间却是大把。”
我观她虽戎装齐整,红白刺眼,面容却落魄无比,双鬓微乱。想来也是心中有痛,不愿于人前显露,强撑坚忍。世间事本无常,朝夕祸福更难预料,人心又如此脆弱,偶被刺痛自是在所难免。
“这天儿也是娃娃谱,昨日还是阳光普照,倏地便又下起雪来。若是姑娘口渴,在下这里倒是有些自酿的沐春风,可以拿来供姑娘暖暖身子。”
“沐春风?你这酒的名字倒是奇特。只是喝酒怎能没有对家,我看掌柜也是风尘中人,不知可否坐下与我小酌一二?”
她抬起头看我的时候总算是恢复了些青春少女该有的朝气,却不知是酒让她有了劲头,还是那醉酒后须臾的恍惚让她提起了兴趣。我取来几壶佳酿,于她面前坐下,扒开壶塞打算斟酒。却不料手间一滑,她竟是夺去了我的酒壶,一脚踏上长凳,仰身便是满满一喉甘烈。
“我见掌柜也算是丈八男儿,怎地喝起酒来连我这女子都不如。相逢即是有缘!来!且先干了这一壶!”
还不等我接话,她又是咕咚两口下肚。殊不知我这沐春风,虽是酒中佳品,却也是烈性逼人,三两下肚必是如醉春风。我见她也是性情中人,也就没有相劝,只是重新拿起一壶酒,一口饮尽。不过贪欢半晌,我不言她不语,只是交杯把盏间这酒劲也是发了出来,她本就娇俏的脸上也是飞上两片红晕,煞是诱人。
“掌柜也不问问我打哪里来是做什么的?就不怕小女子身无长物,付不起你这酒钱。”
云策府的腰牌我还是认得的,况且她这一副模样,要么是衷肠难诉,要么就是思而不得。我若真与她计较,她再纠缠一二,怕是今日我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想至此处,我连忙打趣。
“英雄不问出处。姑娘先前也说了。相逢即是有缘,区区几壶酒,何足道哉?”
“哈哈哈哈哈!好!那不如掌柜送佛送到西,再与我打上几壶,这账么……来日,来日我定登门结算!”
这还真是打尖的碰见住宿的,做的是一桩买卖。我不与她相问,她也就顺水推舟受了这相识一场的情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转身去取酒时甚至怀疑她这人莫不是天生做戏惯了,专靠这招混酒吃。可方才我见她神情,哪怕三巡已过,眉间的结却丝毫不见解,也不像是宵小之辈,况且这云策军的人,素来是巾帼不让须眉。
“姑娘你且拿好,这天色将晓,路面湿滑,切莫闪了身子。”
她接过酒往身后便是一挂,身姿像极了我记忆中的一人。恍惚间她已是步至门口,侧身喊了一句:
“我叫岚梓,山风岚,木辛梓。”
……
翌日她果真来清了酒钱,还带来几份糕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自顾自的喝茶,我也只是在来往客人不多时朝她那个位置递去了几回目光,依旧是冷冷戚戚。本想待到暮色将沉人群稀松时去与她小坐,问询个中因由,打发打发无趣时间,却不想不知何时她竟已离去。
“胡来,胡来…胡来!!”
在我还怔怔出神之际,这突兀的喊叫硬是将我的思绪从九重天外拉了回来。我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谁。如果说人生是只能走一次的棋盘,一步错则步步错,那黎玖这一着定是我最想悔过重来的那枚落子。
“你个大眼子!本大爷在城西林子里等了一个时辰,你居然在这装深沉?是不是把今日约的架又忘了!”
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在我的谆谆教导下还发育变的形,这些泼大街的脏话我自认是从来没教与他。想想当初真不该把这只小鸡崽子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现在倒好,搭在手里甩也甩不掉。
“黎玖,上回叔叔打的你半月下不了地你这就忘记了?还有,你要是再跟那些市井宵小成日混在一起,莫怪我扣你下月零花钱。”
“胡来!先生说了,要勤学敏行!你不跟我打架是不是不想让我学习!”
我低头看着他插着腰伸手指着我的模样,却不由得苦笑,这孩子年纪尚幼,正经本事没学多少,乌七八糟的道理倒是无师自通。
“先生还说了,今日功课都做完了嘛?你若是想习武,待得你深姑姑游历回来,让她与你练去。”
说也奇怪,这小子成天一副山头大王模样,可每每听到我提起我这二徒弟的名讳,却是格外吃瘪,也不知晏深这丫头是怎么治住他的。
“你你你你!本大爷懒得与你计较!我与小肆约了放学去河里摸鱼,晚膳不用等我了。”
我挥挥手示意他随意,拿起手帐开始计算今天的亏支盈损。若是那小尾巴还在,这些事恐也落不到我身上。万事因果,自有循环,多思也是无益。
“大哥哥,请问…您这处还缺杂役么?”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循着这软糯糯的声音寻去,却见一半大女童,大眼噗噗略显慌张的望着我。我看她一身风尘,衣衫褴褛,整张小脸也仅剩那双大眼还算清澈,扎起的两根马尾辫还挂着稀簌的雪花,定是他处战火流离至此的遗孤了。
“小家伙,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白衣姐姐教你来的?”
我垂眼看着她右脚脚踝处系着的一根依稀可见的红绳,便知道肯定又是虞霏那姑奶奶路途中结下的“善缘”,这几年也时常有各色人等来我这客栈,开口便是一名白衣仙子唤他们寻我,说是此处有一尊大罗神仙,可与他们度化劫难,然后再附上一封她的亲笔书信,永远都是那四个字“安好,勿念。”,我也算是见多不怪了,都是赐予些铜钱打发了事。可今日却有些不同,平常跟着妇孺老叟的小娃娃也就罢了,这形单影只的小不点我一不能用钱打发,二无法随顾左右,她又将这与我初识时我赠她的“宝贝”红绳都给了她,相必也是想让我好好照料这孩子。
“嗯…姐姐还说了,把这封信给你看了,大哥哥就会安置好丫丫的…”
我从她脏兮兮的小手里接过那封被她揣在怀里已是皱巴巴的信件,拆开扫了一眼,果不其然还是那几个字。有一个黎玖成日里闹腾就够我烦心了,现在又来个小丫头,虞霏这甩手掌柜倒是做的悠闲。正在我发愁之际,那软糯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大哥哥是不是嫌弃丫丫,阿娘从小就教育丫丫,女孩子长大了是要嫁人持家顾业的,所以那些琐碎杂务丫丫从小就经常做,还会算一些简单的账目,而且丫丫很好养的,每顿给个馍馍就养活了,阿爹阿娘都不在了,大哥哥也不要丫丫,那我就只能去那护城河……”
听到这里我连忙打断了她话剧般的表演,心里暗骂虞霏这么小的孩子都给教成跟她一般德性。
“得得得!这些话都是那姐姐教你的吧?下面我若是还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该坐地上哭了?”
“嗯…姐姐好像是这么教的…”
“你还太小了,也做不得什么粗活重活,而且依常安这里的律法你这个年纪也是做不了工的。一会大哥哥带你去洗漱梳洗一番,你且先住在这里。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本是因厌倦了世俗事才来这处开个客栈图个安宁,奈何老天不放过啊。本乃尘间人,怎避是与非。想到这才将黎玖辛苦拉扯大,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又添个小菇凉,在他人眼里或是膝下儿女双全不亦乐乎,可此事落与我这种握惯了刀枪的粗人身上,却委实让人头疼。
往后几日我一直想着怎么跟黎玖解释丫丫的事情,怕他想起自己的往事,却不料这泼皮倒是先入为主,牵着丫丫就到我面上宣告主权,说以后丫丫就是他罩着了,我不能如何如何怎般怎般,还要带丫丫跟他一起去先生那里上课,学费且当我垫下的,他会在下课后替我打杂抵债。并且也不知他怎地想的,未经我同意便将我的姓氏送予丫丫,说什么只为了先生点到方便,也不知道他肚子里又打的什么小九九。不过这倒也也省去我的麻烦,不必再计较这两孩童的事宜,且让他们随性而去,黎玖虽天性顽劣,大是大非的道理也还是心中有数,丫丫跟他一起也不至吃亏,我还落个耳根清净,可以继续过我的逍遥日子。
岚梓随后几日也常来吃茶,手托腮望着窗外一坐便是半晌。常安这场雪足足下了三日,却偏在冬至这天我掀开门板才遇乍暖天光,视线里巷子口那缓缓步入的一袭火红就在这一片素裹的景象中显得格外扎眼。今日的岚梓许是因点了胭脂口红的缘故,衬托的整个人也精神很多,本就娇俏的脸蛋经她稍微拾掇在配上这街景,竟让我看的呆了。
“掌柜,相必此刻茶水未沸,不如将你那美酒再拿出几壶,听我与你讲个故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