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绪隆缓过神来。与其说是宣纸在骂他,不如说是自己在骂自己。按说他还是个上学的学生,没上班,也不挣钱,家境也很一般,穷点倒也正常。但一想到聚会时看着那些“二代”们靠着老子给的本金,做劳务派遣、做游戏工作室,一年挣的钱称一下能有七八公斤,而自己的兜却比脸还干净时,一股无名的妒火就会冲上他的心田,久久不能浇灭。田绪隆也想过像《小武》里的主人公那样,拿一杆秤砣量一量自己兜里的那点钱究竟几斤几两,但他连个秤也没有;买个秤吧,又不值得,要是那样,自己兜里的钱就更少了!这真是个矛盾的问题!每每遇到这种矛盾的问题时,田绪隆的脸就扭成了一副痛苦面具,鱼尾纹、抬头纹、法令纹盘亘在这副面具上,不禁令人联想到那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此时,田绪隆觉得自己已经穿越了熔岩与地火,窥探到了地心最深处深掩着的、世界一切问题的终极起源:钱!都TM是钱!都TM是钱闹的!
我们暂且不去探究,在地心的深处,纸币是否能够以他原有的状态继续存在的问题。此时的田绪隆奋力地用手上的肥皂泡沫揉搓自己的脸,妄图把自己的脸洗的比自己的兜还干净。但这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在他熟睡时,那些好心保护他皮肤的油脂,此刻全被他冲到了下水道里,但他的脸还是那样的黑,只不过更干了些。现在他的我们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一张充满了后现代意味的,与大众庸俗化审美背道而驰的脸。像马尾一样浓密的眉,无精打采地耷拉在眼角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间,夹着微凹下去的鼻梁。如果明星们“精心修整”后的鼻梁是险峻的山岳,那么田绪隆的鼻梁就是华北大地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丘陵,而在这丘陵一般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再常见不过的黑框眼镜。他的印堂圆圆的,宽度大约有两指。而他的肤色,介于小麦色与黄色之间,脸颊泛着青光,看着有点像营养不良。这也许与他常常不吃早饭有关。两片熟肉片一样的嘴唇附在嘴上,有些干裂。这样的一张脸,即使洗的再干净,也令人从心底里生出许多油腻来。但田绪隆为此很是得意,他觉得这是成功人士标配的面相。
田绪隆到现在还记得他路过华严寺时某位僧人对他的劝诫:“施主面相和善,有大成就,应是多多积德行善为好。”不过,田绪隆能记住这句话,多半是因为前半句,至于后半句,他也只是有心无力。为了这半句话,田绪隆花了不少钱,偷偷找了些江湖术士。那些江湖术士大多给他个富贵平安的答案,他很是不满意:之前那个大仙说我能大贵,有大气象,怎么今天找这个就说我只能小贵?他又去找其他的“大仙”,也都说好,直到找到一个跳大神的,那跳大神的喝了一口酒,边抖边骂他什么也不是,只会瞎想。他勃然大怒,扔下五十块,头也不回地跑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信“大仙”了,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在他看来,真正的“成功人士”,都是早早地知道自己的“天命”的。按他自己的感觉,自己一定会有所作为,再不济,最少也、会有个几千万的家财,还要特地注明:本人所提及的“几千万”这一概念是不随通货膨胀而贬值的。那些小富即安的人在他看来,确实是太没有格局了。但话又说回来,格局这种东西,显然不是自己说有就有的,格局的大小,常常与个人实力的大小成正比。田绪隆现时的境遇,与他面相的“格局”,他心中的“格局”相比,显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田绪隆洗漱完,穿好衣服时,阳光悄悄地从窗子里钻了进来,撒了一地。拜这阳光所赐,床上泛着一层宛如天国般纯洁、神圣的白光,看起来好生不凡。田绪隆盯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天国的床应该不会只有一层床单,怎么着也得铺层席梦思吧?
“烦死了。”田绪隆放下手里刚咬了一口的PP小面包,抓起震动个不停的手机,看了一眼,嘟嘟囔囔地咒骂道。
“都在这发收到,一个个都是舔狗,一群狗人罢了!”
田绪隆刚把手机摔到一边,忽然又伸手拿了起来,打开屏幕,快速看了一下时间,旋即在关上屏幕的同时把手机揣到裤兜里,叼着他最爱的PP小面包,穿好鞋,向门外蹿了出去。他心想,他不能迟到,哪怕今天的车破天荒地准点了,让他早到一个小时,他也绝不能冒这个险。田绪隆出了单元门,左拐右拐,走上了那座横跨铁路线的大桥。他看着桥下交错的铁道线,有的铺到那些刷着黄色的漆的陈旧仓库里;有的已经废弃,枕木间长满了可爱的乌拉草;还有的,则直直地向着远方铺去,没有终点。田绪隆小学时,每天坐通勤车都要路过这里。那时还没有大桥,天地之间仿佛只有黑白两色——黑的土、黑的煤、惨白的天。每每有火车经过,铁路道口就要封闭起来,冲天的青烟、刺耳的汽笛、永远走不完的火车皮,在记忆的世界里划过一道又一道的弧线,隔绝着现实与回忆。要说变了,脚下的这片土地的确与十年前大相径庭;可田绪隆觉得,有些东西始终没有变,但他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朝阳映照着桥上的栏杆和防护网,远处的烟囱悠悠地飘出乳白色的烟。高低不一的混凝土丛林,绵延不绝,仿佛古老而森严的城墙,守护着这片几百万人共同的家园。这些场景,田绪隆每天都要看一遍,这座城好像从来就是这般模样,包括田绪隆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今天的田绪隆似乎很幸运,当他走到公交站点时,车正好来了。车玻璃上方的LED板写着“2路”,但这辆车并不会载他到达远在三千公里之外,那个在歌声里令人如痴如醉的“八楼”,他也不会像刚回来时那样,看到这个数字,就黯然神伤,想起那些在西域的往事。此时的他只能,也只会重复着一如既往的动作:抬腿上车,打开手机,刷码付款,落座闭眼。
他的头斜靠在玻璃上,合着眼皮。阳光照进眼皮的毛细血管里,在他的眼前,一片猩红色的海洋里,好像有一双幽深而空洞的眸,正与他对视。他看着那双眸,放大,放大,一点一点的放大,直到吞噬了眼前的最后一抹红时,田绪隆的意识和那些血一样的红,一起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