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大作,却没有声音。
卧室里所有的东西都被金光笼罩,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良久良久,光芒终于渐渐褪去。
澄砂定睛望向床头,却见那里空空如也,梦魇也好,低级的魑魅魍魉也好,统统消失不见。
张医生合着眼睛,依然睡得香甜,但是眼珠微微动着,看上去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除掉了吗?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事实上,她根本没信心能对付那种高级的梦魇。
梦魇属于高级妖魔,不是普通的符纸和咒文就能消除的。
它是一种欲望的集合体,承载贪婪,野心,企求……种种人类的希望,一旦招惹上,轻者每天沉溺梦境,精神恍惚;重者无法清醒,从此活在梦境里,灵魂慢慢成为梦魇的粮食。
她只是不明白,张医生这种性格的人,怎么会那么快被梦魇征服。
妖魔一般是无法伤人的,它们只用巧言和幻象诱惑有欲望的人,欲望越多越隐晦,就越容易招惹虎视眈眈的妖魔。
可是,如果哪一天人类没有欲望了,人也就不成人,世界也就不成世界了。
或许生命本身也是一种矛盾的存在。
她放松了身体,慢慢走到床边,抬手打算将张医生摇醒。
『天真的丫头……』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她大骇,本能地回身一掌劈上去!
然而眼前突然一黑,梦魇漆黑诡异的脸贴着鼻子凑上来,那双泛着寒光的眼睛居然还带着笑意,微微眯起来看她。
『你还不知道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吗?需要我来引导一下啊……』
它的身体忽然一阵古怪的扭曲,瞬间化成一条细长的黑烟,眨眼就钻进她的耳朵!
澄砂只觉耳朵里面突然嗡地一声,仿佛同时有上千只巨大的蜜蜂同时扇动翅膀,顿时头昏眼花。
“给我出去!出去!”
她抱着头,尖叫着,几乎要去撞墙,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着变成条条光线,泛出斑斓五彩的光华。
『妖魔由心而生,从欲望而繁华。法师是怎么样的存在呢?你觉得自己是法师,很光荣么?』
『人们有太多的渴望,却什么也不愿意付出,于是那种郁闷愤怒就成了妖魔的食粮。为什么要敌视妖魔?一切都是人类自己招来的,人如果没有那些丑陋的欲望,也就没有妖魔存在的理由。』
『法师,不过是人类妄想两全其美的工具罢了。我们从来不害人,欲望不是我们传染的。相反,倒是人类的欲望泛滥,才滋生出我们。又想得到好处,又不甘心被恶魔引诱,你当真以为法师是什么高洁的职业吗?』
『人类永远是这样,出了什么差错,从来不会责怪自己,将责任推卸给他人,这样是不是好过一些?你试着将妖魔全部铲除看看,当你得知妖魔的真面目的时候,那种场景一定很滑稽。』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自己种出了苦涩的果实,却不想吞吃,只顾着窥视天堂里的金色苹果。妄想终究是妄想,劝你想开一些吧。』
『暗星大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提过情欲天生,人人皆醒的论调。你觉得,情欲的存在,是希望还是堕落?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话时代,情欲被视为毒药,为诸神严惩,可是自从恶之花绽放,众生皆醒之后,欲望就成了自由的标志。』
『花费了多少个千年,一切还是回到原点。神话时代因为人类的欲望过于泛滥而产生,恶之花因为残酷的禁欲而盛开,这个妖魔时代又因为欲望的重新兴起而产生。可笑,可笑,白眼看凡人挣扎那么久,却不过是漫长的循环而已。有意义吗?』
『一切都是你们自己找的,你抗拒什么?不承认什么?你就是暗星大人,暗星大人就生在你的魂魄深处。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都不承认,真是无可救药。』
『等了好久好久,妖魔荣耀的时代终于到来。暗星大人……是时候苏醒了,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儿孙吧……我们将在有限的时间里,建立一个无限的时代,我们是永生的。』
“给我住口……住口……”
澄砂凄厉地吼着,胸口一阵剧痛。
身体最深最深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一双血淋淋的眼陡然睁开。
耳边恍然响起一种兽的低呼,一阵一阵,连绵不绝。
心里有一种狂野的叫喊声,撕心裂肺一般。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梦魇从她的耳朵里窜出来。
『暗星大人。』
它崇敬地唤着自己的祖先。
然而,它却对上了一双暗金的眸子,间中一条血红的瞳仁。
澄砂陡然抬头,黑色的长发划过空气。
她不过微微一笑而已。
*******
『净砂……净砂你听我说……』
『妖之果是对于妖魔而言非常重要而且特别的存在……』
『它包含了妖魔的一切秘密……曾经托生在你母亲天净妖的身上……因为她命中注定要生一个天地间最厉害的妖魔……』
『原本该和那托生的妖魔一起生出……不料遭到人王的窥视,意图抢夺……所以你母亲将它强行分开,将妖之果放入你体内……』
『……那果实如今完全成熟,你要小心……所有的妖魔都开始对你虎视眈眈……』
『我会暂时离开你一阵子,你要照顾好自己,特别要小心人王。』
『你最近还要注意澄砂,她的命运很快要发生巨变……』
『当然,我说过,我是你的骑士,你是我的公主。这话不是说着玩的,放心,只放你自由几天,日后你一辈子还是我的……』
『保重。』
……………………
………………
…………
她忽然睁开眼睛,静静地坐了起来。
周围是粉色的帐子,白色的床单,熟悉的房间摆设。
这里是她的卧室,安静,昏暗,没有灯光,没有人。
手背上扎着吊水的针头,她看也不看一把拔出。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加穆的目的,师父的目的,澄砂的身份……
她终于记起曾经丢失的两岁时候的回忆。
那一天,澄砂出生的那一天……
原来,澄砂这个人原本就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她是某个巨大妖魔的托生。
她破开死人的尸体而生,恐怕是师父也没料到的。
师父原本一定是以为一切都可以从自己的母亲身上得到,结果却惹出这么多事情。
至于她自己究竟有怎样的存在意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母亲……
想到那一团模糊的血肉腐尸,她浑身开始无意识地发颤。
是师父干的吗?
是吗?是吗?!
她想哭,却没有一点泪水。
她从来也没有这样愤怒,痛苦,悲伤,后悔,震撼……这样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过。
她的心都要被粉碎开。
身体里的妖之果完全成熟,她的感觉敏锐到自己都难以想象。
对于澄砂的事情,突然极度在意。
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即就知道澄砂现在在具体什么位置,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那个时候太小,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母亲。
所以,至少,现在她要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妹妹!
她不管她是什么妖魔鬼怪的转世,她是从母亲的身体里生出的,是她的妹妹!
净砂从床上站了起来,赤脚走到窗边。
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或许这就是妖之果的力量吧!妖力不断化成灵力充斥经脉血管,她的心里却平静如同死水,一点波澜不起。
门突然被人推开,然后袭佑吃惊地叫了起来!
“老天!你终于醒过来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吗?”
净砂已经穿好黑色大衣,将厉日刀握在手里,转身淡道:“我出去一下。谢谢你照顾我,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她飞快越过他,径自往大门走过去。
“喂!等一下!”
袭佑差点恼羞成怒。
怎么这两姐妹都是这么我行我素?一点都不听人话的!
“你刚醒过来,要去什么地方啊?还是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吧!不然澄砂回来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加穆说不定也会来看你,你就别动了!”
加穆……?
她顿了一下,嘴角冷冰冰地勾了起来。
“他不会来了,忘了这个人吧。”
她也打算将他忘了。
忘了一切快乐,一切甜蜜,一切曾经渴求过的小小幸福。
他从来也不是她的骑士,她也永远不会是他的公主。
所有的,不过是谎言和虚象而已。
只是想这样扳倒她天净砂,未免太天真了!
她会站起来的!站的比任何人都挺直,振作起来给你们看!
伤口她自己舔,痛苦她自己尝,但是,她绝对不会被打倒!
二十年的梦幻,现在是她醒的时候。
“不会来了……?!你什么意思?喂!喂!”
袭佑气急败坏地追上去,那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却瞬间消失,仿佛影子一般,再没有一点痕迹。
他气到几乎抓狂,大吼了起来。
“一个个都这样!妈的!我也走了!谁愿意搭理你们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他抓起放在沙发上的衣服,转身就要走,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可恶,他这个人就是心容易软……
“你们俩,欠我的天大人情,总有一天要加倍还给我……”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用中性笔在便条上写了几句话,贴在茶几上,这才关上灯,走了出去轻轻带上大门。
*******
月光凄迷,她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废墟里。
她恍惚着起身,轻轻踏上一截断裂的墙壁,左右看了看。
城市里,从来没有这种绝望的漆黑,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声音,一片死寂。
只有头顶那一点点朦胧的月光,也被浑浊的空气阻隔了大半皎洁的光辉。
她从断壁上慢慢走下来,走上一条原本应该是宽敞马路的烂道。
地上全是倒塌的房屋,残壁断垣,原本高耸的路灯柱子也全部折断在地。
空气里有一种春夜特有的香甜气味,夹杂着灰尘,直冲鼻翼。
她没有抬头,慢慢往前走着。
要去什么地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都不知道。
她只想往前走。
长发被微风轻拂,撩在脖子和脸上,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的麻痒感觉。
她是谁?她是什么人?
她完全不记得,也不在意。
应该寻找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可她找了又找,找了又找,怎么也找不到。
有鲜血顺着她的胳膊滴在地上,一路蔓延过来,画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她走了很久很久,入目的只有废墟,各种房屋呈不规则的形状倒塌下来,竟然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没有人,也没有生物。
偶尔路过一盏没有折断的路灯,它闪烁着不稳定的微光,她的影子模糊且暧昧,狰狞地一团,仿佛某只陌生的兽。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她没有死?
啊,她的意识太模糊,连身体都好象是在自动走着一样。
就这样睡了好不好?
她什么问题,都不愿意回答,什么话,都不想听了……
前方的废墟里,有一点骚动。
她停下脚步,无意识地望过去。
那团沉重灰色的废墟,慢慢地,一点点地被什么东西拱起来,砖头簌簌地滑落,带起无数灰尘。
然后,一根手指,两根手指……
一条细长的胳膊伸了出来,朝着她的方向缓缓招手。
『过来……过来啊……』
仿佛有声音在这样呼唤她,温柔地,诱惑地。
她慢慢走过去,听话地站定在那只手前。
『澄砂,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谁也带不走你……』
她听见了净砂的声音,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动作和神志都如此之缓慢,好象被稀薄的胶水从里到外糊住了一样。
『把手给我,我带你走。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姐姐……
她默默念着,突然有流泪的欲望。
可是眼睛里却是干干的,一点湿润的倾向都没有。
『把手给我吧,乖,听话……』
她乖乖地把手伸出去,搭上那只细长的胳膊。
可是,她却猛然一惊——!
她的手……居然是一只巨大尖利的兽爪?!
漆黑的爪子在月光下散发着阴险的光芒,一抓上去顿时将那条细长的胳膊抓得鲜血淋漓。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收缩再收缩,心跳声越来越响。
张开嘴,想喊,想哭。
可是,却渐渐有窒息的感觉攫住了她。
不行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快出声……这是噩梦……快醒过来……快——!
她猛然睁开眼,满身冷汗。
窗外阳光明媚,将小小的卧室照得分外亮堂。
她慢慢坐了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从屋顶垂下的拳击沙袋,乱七八糟的书桌,大柜子上书和娃娃扭成一团,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动物年历。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卧室……
她刚才,做了个什么可怕冗长的梦……?她好象……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门被人推开,净砂淡然的声音突然响起。
“懒猪,你要睡到几点?我马上要去白垩时代看店了,你快起来吧!今天轮到你做饭。”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脸色如常的净砂。
好半天,她突然跳起来,扑过去就喊道:“你醒了?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老天!我差点没吓死!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净砂任她扑上身,无奈地摇头道:“我昨天晚上醒的,你都睡得和死猪一样,也不来照顾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上次接手的任务难度太大,身体没办法承受而已。现在全好了,你不用担心。”
澄砂顾不得听她说,又连声道:“加穆呢?他一直都没来看你!我气得差点想杀了他呢!”
或许是她太兴奋了,没有注意净砂的眼神微微一黯。
“加穆……他说接了个高难度的任务,最近不想接手了,打算再去度假,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你就别管他了。我马上要去白垩时代了,你梳洗过后,就去买菜吧。做好了给我送过去。”
她爱昵地拍了拍澄砂的脑袋,笑着转身走出卧室。
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轻道:“对了,家里的电视天线坏了,收不到任何频道,你也别看电视了,等下星期我找人来修。还有,你工作的那家夜总会,要你后天去赶一个重要的场子,别忘了。”
她笑眯眯地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不对劲……净砂平静得有些不对劲!
她怎么……会笑得那么悲伤?那种刻意的笑,比哭还让人伤心。
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告诉她?!
“姐!”
她追上去,抓着门边,突然又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问。
净砂虽然笑吟吟地问她怎么了,可是她能看出来,她的眼睛在求她什么也别问。
澄砂支吾了半天,才轻道:“那……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净砂微微一笑,“我想吃灯影牛肉,辣一点的。”
灯影牛肉,辣一点的……
澄砂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穿上大衣走出大门。
那不是……加穆最喜欢吃的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