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牌时分,忻州东门外一里云中河故道河岸上,人山人海。一天前,州府衙门在城内贴出告示,告文说的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称为严防雁门关外辽军南下,州府以稳定边地人心为要,决定以军法处置“强劫军需”祸乱人员,刑场就设在城外。
一大早,四邻八乡的百姓闻讯拖儿携女连夜翻山越岭云集云中河岸。忻州知州刘光生、通判冯晋春原想在何常箭巡察雁门之前平息此案,尽量不张扬。谁也没料到波及范围如此之大,足有上万人!沿河岸东侧临时搭起一座两人多高的监刑台。台下,临河岸挖了一条长约四五丈,深三尺有余的壕沟,预作埋填人犯尸首之用。
“咣咣咣”三声锣响,监刑台后沿木梯走上一伙人,不言声依次坐了摆置好的条案前。
头前一人,头戴五旒冕,红胖脸颊,上穿一身青罗衣裳,曲服圆领,面无表情,正是忻州知州刘光生;下首一人,个头矮小,皮肤黑黝,比起身材高大的刘光生足足小了一头,身子窝在案后,仅露多半个脑袋。右首一位瘦削身材,长一双松泡眼,留丛平字胡的官员,则是忻州禁军都统秦日征。大宋官制,知州统制州内地方民政,本为一州之长。当年太祖皇帝为防各州使拥兵自重,威胁皇权,除在各路州之下专设中央直辖禁军外,又增设通判一职。通判名义上虽位列知州之后,却有直达天听辩奏之权,连知州都畏惧三分。
人群中,薛怀固与范谨质两人站在台下边缘静默不语。
当夜,薛怀固找到梁继宏,将范谨质听到讯息一字不漏告诉了他。梁继宏起初并不相信,如此大案,震惊朝野,忻州小小弹丸之地岂敢连堂都不审就动刑。千古奇闻不说,忻州百姓亦是无法交待。梁继宏担心朝廷授意,刚透露出此意,即被薛怀固否定。如若这是朝廷之意,身为河东路宣抚使何常箭岂能不知。不过,薛怀固前后判若两人,主动要求参与查案,梁继宏大为高兴。戏言他手里可没有分文给他,薛怀固这才说明来意,实为救范谨质而来。两人一夜未眠,终得出骇人结论:忻州要灭口!这汪水深浅难测,忻州官场搅进去了!
天色未亮梁继宏催马向雁门关方向驰去,何常箭尚有一道密令,暗中联络代州杨家将。将此凶信报知河东路时间已是不及,只好求助雁门杨家。
临行,梁继宏甚为担忧忻州城下,唯恐事起仓促,鞭长莫及,忻州城一动刀就迟了。薛怀固让他放心搬救兵,他说自有法子。薛怀固似乎成竹于胸,梁继宏料他必有主意,这才去了。
第二天,薛怀固派范谨质回伏虎村将唐天河召回忻州,三人密谋了一夜,决定万不得已搅乱刑场,拖延时间。两人大为惊愕,区区三人之力劫刑场,无异于自寻死路。薛怀固笑道,“到时,咱们有上万兵力!”见两人大睁了眼,又说,“我有忻州一城百姓!”
果如薛怀固所料。
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与另一人道:“兄弟不是忻州人自不晓得。前日在衙门里,不知何事,禁军都统秦大人竟与刘大人、冯大人吵了起来。”
“为何要吵?”
汉子忿忿道:“也是忻州城日怪,知州、通判、都统三位大人别看平日里一起喝茶饮酒,面子上和里和气。此地因临辽边,大军过境、粮秣出入、赋税财政,都不同于内地,有职有权的打破了头谁都想来此差遣任事,这世上当是权势诱人诱心啊。三位大人一州军民政事都想插手。我们忻州当地早有传言,说出去也不怕外地客人笑话,说是军统使、手遮天,一地赋税管半边;知州事、阎王爷,生死勾决捞命钱;通判州、上通天,一亩倒占十分田!”
范谨质插嘴道:“想来都不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那汉子捋袖子抹胳膊,怒容满面,朝地上重重呸了口道:“哪里谈得上为民做主。亏是临了边地,年年减免钱粮,他们伸长了手捞钱,左不过都是各地汇集朝廷的钱,管求他!要不,早反了。今日处斩,全是查禁的功臣,却背了率军哗变的罪名。人犯里竟有代州杨老令公大郎,别人犯事,咱不知道楚,若说杨家儿郎犯事叛逆,我等委实不信!”
范谨质这才发觉,人群四下里吵吵嚷嚷不断,一叠声莫不是怒骂,替杨家儿郎鸣冤叫屈。有名汉子干脆站在一处高台上指了监刑台上破口大骂不止。维护刑场秩序的军士们视而不见,反私下交头接耳。言辞竟无一例外同情杨延平遭遇。原本担忧的范谨质顿觉热血沸腾,刹那明白薛怀固所说“我有忻州一城百姓”的意思,不觉向薛怀固投去敬佩的目光。
又是几声锣响,范谨质顾不上多想,忙朝台上望去。
台上,忻州知州刘光生跨出台案,站在正中,四下里扫了眼黑压压的百姓,轻咳一声,道:“各位忻州父老,北境辽人伺机南下,形势险峻,我等一地为官,本已尽心竭虑,共谋抗辽报国,保境安民,夜不能寐、饭思不香,但有失责,上愧对皇上,下愧对民众。不想,竟有贼人乘乱私贩禁物。更有可恶者,竟挟私率兵哗变,意图不轨,亏我禁军及时出兵,平息事端。此一役,忻州内禁军都统秦日征秦大人功不可没!”
案的端坐的忻州禁军都统秦日征正微闭双目沉思,听刘光生一番慷慨激昂,悄悄用手捅了下首一位熟识官员悄声道,“他娘的睁眼说瞎话,功劳让得快,我老秦是傻比么!”
那官员嘴一咧,忍不住想笑,突地意识到是在监刑,忙竭力收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