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跳跃不定的油灯光影,“乞丐”圆睁双眼痴了般动也不动地看着薛怀固,眼角内隐隐淌出数滴泪珠,几欲坠落,唇角急剧颤动。未说出半个字,两膝一软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大哥!”
“你是谨质兄弟!”
眼前这位年约二十出头的汉子正是薛怀固这几年来日里夜里一直苦苦盼望的那个人!当年金陵城破前夕,薛怀固担任南唐李煜殿前指挥使,而范谨质为内廷校书郎,深受李煜宠爱。薛怀固知道,范谨质本为李煜无意在战祸中救出的一个孤儿,因见其聪明伶俐,便一直收养身边。谁料生死阔别,三年恍如梦境。
范谨质好不容易止了哭,薛怀固端上两碗剩饭,范谨质显见饿坏了,捧碗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不大会吃个精光。范谨质连打数个饱嗝,薛怀固给他端了杯水,顺手将灯芯拔高寸许,屋内立时亮了许多。
“你从哪来,如何成了这般模样?李爷呢,他们怎么样?”事实上,从范谨质进门彼此相信伊始,薛怀固已有不详预感。
“大哥!”范谨质一开口,泪水再度汹涌奔泻。从他断断续续的话中,薛怀固得知,故主李煜爱妃小周后备受宋主欺凌侮辱,李煜含作《虞美人》一词,内有“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刺痛宋主。七夕当日,朝廷派中书省左谏议大夫刘成江即刻查抄李府,李煜得知讯息,与小周后双双自杀身亡。临别,李煜告知范谨质身世之迷,并给了他一张当年衣裳中内藏血书,他这才得知自己本为北境雁门人氏,尚有一兄名为谨远。范谨质执意不肯离开,李煜将平生书稿交于他手,托他北上寻打李沅,范谨质这才趁乱逃出开封,一路北上。途中,范谨质得知刘成江当日抄没李府,到处搜寻李煜手稿。范谨质过了黄河,不敢停歇,避开官道,沿黄河北上,过兴县、离石,到达岢岚从宁武关绕道直趋雁门。一路风餐露宿,沿途乞讨为生。一进代州府境,将李煜手稿暗暗埋至雁门内长城下的一座山洼中,这才四处打听兄长和薛怀固下落。好不容易打听清楚范谨远在崞县仍职,原本大喜过望,不料尚未至崞县城,范谨远同知县彭树元等人竟被锁拿忻州。
崞县县尉范谨远竟是范谨质兄长!薛怀固大惊,一边宽慰范谨质一边暗自掉泪,昔年故主李煜恩重如山,眨眼天地永别。偏范家兄弟又是如此遭际。
“范兄弟,莫要悲伤,这是起冤案!朝廷已派人暗中彻查此案,不日你们兄弟就会团聚。”当下,薛怀固便将梁继宏与自己相逢之事说个大概,末了又道,“梁大人相信范家兄弟同杨家大郎杨延平遭人诬陷……”
话音未落,范谨质长叹一声,“薛大哥,只怕这位梁大人还未动手,杨将军和我兄长就要人头落地!”
“为何?”
范谨质道:“说起也是凑巧,前晌我在州府衙门口听两个醉汉说,河东路宣抚使何大人要巡查雁门关,知州刘大人和通判冯大人要在何大人来雁门之前结案,处置盅惑军心,强劫军粮的三十多名要犯,以平军心民心。三日后在云中河岸设刑场!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薛大哥,白天不敢来,只好半夜三更过来……”
天可怜见,范谨质还不知道在三年前早已大赦天下。薛怀固顾不上和他说这些,紧蹙眉头,背负双手在地上不住踱步,范谨远的话让他猝不及防,梁断宏显然并不知情。这段时间他也在关注贩禁一事,如同州内州外的老百姓一样,杨家儿郎生死似乎牵挂着所有北地百姓的心,没人相信杨延平会“蛊惑人心、强劫军需”。忻州府衙不惜动用禁军将查禁人马及禁物连夜兼程押回忻州,销声匿迹半月有余,既未立案公示,又未坐堂讯审,为何突然要在河东路宣抚使何常箭巡察雁门之前行军法!
薛怀固竭力思忖,脑门上不禁泌出数道汗沫,浑然忘记身边的范谨质。蓦地,眼前一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灭口!”
话一出口,连范谨质都吓了一跳。
当下,薛怀固顾不上多想,回身从炕上拿起一件外罩披在身上,对范谨质说,“范兄弟,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薛怀固当年在金陵既有当世诸葛之称,范谨质知道他已有营救兄长之法,自是高兴。已是深更半夜,范谨质有些放心不下,“薛大哥,你去哪里?”
“有人邀我查案,我刚刚拒了人家。”薛怀固苦笑着摇摇头,长吁口气,望一眼昏黄油灯,目光瞬间凝聚成一道如炬火焰,冷冷道,“看来,这个案子我该查!我这去找梁大人!”
范谨质道:“薛大哥,岂在今晚,明日再去不迟!我和你一同去。”
“不用。事关三十多条无辜性命,去的晚了,真怕要人头落地!”薛怀固头也不回,转眼隐入黑沉沉的夜色中。
半轮清月不知何时已转入灰暗的云层中,四下里骇人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