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眼见唐天河抱着箱子隐入巷弄的暗影中,薛怀固这才想起,问道:“唐兄弟,那个姑娘叫什么?”
唐天河头也不回,“江梅英,一个小蹄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去了。
薛怀固呆呆地立地院门阶上,好半天回过神来,长叹口气,回身望那墨黑如洗的苍穹,一轮斜月如镰钩般寂廖廖地挂在当空,四下里死沉沉无半点生气。
薛怀固和唐天河所说的李爷,正是前唐皇帝李煜。李煜,初名嘉,字重光,号莲峰居士,为唐中主李景第六子,彭城人。大宋建隆二年在金陵即位。其时,南唐已奉宋朔,苟安于江南一隅。开宝七年,太祖屡次遣人诏其北上,被辞不去。同年十月,宋军南下攻金陵,第二年十一月城破,万般无奈,李煜不得已肉袒出降,被俘东京(即开封)。宋主赵炅为拢络人心,分封李煜为东京违命候、左千牛卫将军,君臣名份既定,虽知以官职,辟以府弟,却有职无权,与囚禁无异,受李煜一身宠爱的小周后亦随李煜一同北迁东京。薛怀固节后无意中在街市上听闻“东京违命候、左千卫将军”李煜已于七夕之日自杀身亡,薛怀固大惊失色,细细探询,方知都是道听途说,还有人说李煜被赵炅毒杀,还有一种说法更是离奇,称李煜已于七夕逃出开封府,不知所终。
逃离开封纯属无无稽之谈,毫无根据,薛怀固并不相信,他宁愿相信前者。至于自杀也好,被毒杀也罢,不管如何,候爷出事了。震痛之余,薛怀固不动声色,照旧白天在街头摆摊,收摊时再四处打听。昨日又无意中听到了一个消息:朝廷中书省左谏议大夫刘成江在七夕之日已抄没李煜府弟,余众皆伏,唯有一姓范后生从后墙脱逃。
范谨质!薛怀固知道,范谨质本为李煜救助的一个孤儿,本为北地雁门人氏。当年金陵城破,李煜让他和带范谨质李沅突围,范谨质怜念故主,死活不肯离去,无奈,薛怀固只好带李沅绾城而出,逃至北地。这么说,范兄弟死里逃生了么?薛怀固悲伤之余多少感到一些快慰。范家兄弟祖藉本为北地雁门人,薛怀固料定如若范谨质逃离开封,必定会北上。
正是基于此因,薛怀固抱着再等等的心思,决定仍然暂居忻州。当然这些事他不能和唐天河说,也不愿让他知道。一则,唐天河此人口无遮拦,万一让李沅得知,莫不要惹出事体;再则,当年在金陵城内,唐天河不过是名正将,同薛怀固并不在一个编制大营。不过,薛怀固听说过此人,生性贪婪、目无军纪,所到之处纵容手下军将劫掠强夺,名声狼籍不堪。实是现下手中无人,否则他断不会将李沅交托此人手中。
晃晃又是三五天,关于开封城的消息仍如起初,杀的杀了,逃的逃了,在未见到范谨质之前,薛怀固依旧抱着无以名状的希冀。
北地忻州境内天气一早一晚已感阴冷。城内到处传闻雁门关外辽邦数万大军陈兵距雁门关二十里外山阴、应州一带,厉兵秣马,频繁调动,大有兵锋南下之势。大宋十五路,雁门关、忻州统属河东路节制,治下两军,一为平定军,一为武胜军。连日来,闻听两军派出军马,会同沿途各州县驻兵四处筹措粮草,组队日夜不停往代州雁门关节度使杨继业军内运输粮草。
未到晌午,天色逐渐阴沉,大团大团的黑云从西方涌过来,翻滚着越积越厚,不到两柱香工夫,整个城内犹如陷入黑漆漆的暮色中,昏黄不堪。不多时,又起了风,起初并不大,街道两旁铺柜檐下的幌旗缓缓飘飞。
薛怀固正思忖着准备收摊子,扑面就是一股黄尘,挟裹着纸屑、乱叶四处乱飞,街上百姓纷纷甩步疾走:
“要下雨了!”
薛怀固将一叠纸张塞进桌子下的抽屉里,正想搬桌,头顶上已零零落落的飘起了冰凉雨丝。对面楼檐下远远有人喊他避雨,薛怀固循声望去,方见酒楼掌柜让他避雨。
薛怀固跑进酒楼,还未站稳脚跟,瓢泼大雨转瞬立至,平地里腾起涌涌荡荡的雾色,夹揉在密集的雨线中,铺天盖地。
酒楼里涌满了避雨的百姓,多数人聚在楼檐下谈论雨雾,一些人干脆进了楼里,要壶白酒,点一两个小炒,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酒楼掌柜与薛怀固熟识。“薛先生,天天摆摊,风雨无阻,钱哪有个挣不完的时候。这北大街谁不晓得薛先生,署衙里案子审得那是让人心服口服。正好趁这天放松放松,也没见过薛先生奢侈一次,下回馆子。”
薛怀固早起没吃饭,正觉得肚子里咕咕响,笑道:“借掌柜的话,今日就奢侈一回,弄壶酒尝尝。”
掌柜笑道:“这就对了,您上二楼,还有清静地方,底下太吵。小二,招呼薛先生上楼!”
一名年轻伙计喜滋滋地跑过来,两人前后上了二楼。
楼上靠两边山墙各有三间雅座,已坐满了人。当地摆了五六张桌子,零零散散坐了十来个客人,边喝边说说笑笑地谈论雨雪节气,比起楼下清静不少。靠东墙雅座边上坐了位年约四十余岁的汉子,瘦削脸庞,见薛怀固进来,对他露齿一笑。薛怀固微微点头示意,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恰巧窗边桌上两个客人吃完,伙计手脚麻利地边收拾边道:“先生您坐这,临窗眼宽,多少能感受些雨气。这雨下得好,这节令虽说地里头庄稼拾掇完了,正是刨根深翻的好时候,将土泥倒翻两三次,来年省了多少事。”跑堂伙计的伶牙利齿逗得薛怀固笑了。
窗外风停了,雨下正紧。薛怀固觉得一阵轻松,吩咐店伙计,点了一碟凉拌猪耳朵,半盘五寨的黑肉烩菜,另要半斤酒。
等菜的工夫,突地听得有人焦急失色:
“咦,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薛怀固回头望去,见先前对自己微笑示意的汉子涨红着脸在身上胡乱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