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容城北街口顺民巷子最深处有幢四合院,原是前朝一位州内官员因包养了春楼名角,为避人耳目私置下的外宅。后此官员因事犯案,宅院财物悉数充公,巷子内原住户花钱置下,大约为避诲气并未入住,房子一直空着。两年前,薛怀固为讨生计,将李沅托付旧部唐天河隐居伏虎村,单身南下忻州城。
中秋节后,陈旺达派肖二将二千钱送到薛怀固住处。薛怀固惦念少主李沅生活,省吃俭用,将挣来的钱全部存放在炕沿下的地窑中,准备年根下启出运抵伏虎村。
暮色垂落,薛怀固借昏暗的油灯正准备吃饭,院外一阵咚咚敲门声。
“薛大哥,我是天河!”
薛怀固下地卸下门闩,从外面闯进一条黑乎乎的身影。此人正是南唐旧部唐天河,金陵城破后,一番死战得脱,听说李沅在北境,便逃亡北上。一年后,终于在伏虎滩找见两人,薛怀固便将李沅托付唐天河照顾。
唐天河年约三十余岁,圆脸窄眉,留丛络缌胡,样子甚是骠悍。薛怀固一进门便见唐天河脸阴阴得,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的水杯就一个劲猛灌。
薛怀固心不由一紧:“少爷呢?”
唐天河看着薛怀固,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张嘴便破口大骂:
“别提少爷,我见着他心烦!天可怜见,薛大哥,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是越来越发觉他和他父亲一个德性,扶不上墙的是死狗!”
“混帐!”唐天河出言不逊,薛怀固大为恼怒,直盯着他足有半晌,沉声道,“天河,有你这么说少爷的?当年李爷待我们如同己出,恩宠倍至。大唐虽说败了,天地良心,李爷将少爷托给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少爷若在我们手里有个差池,如何对得起李爷?”
唐天河性情粗鲁,脾气暴燥,天生的厮杀汉,在薛怀固面前却大为收敛,到底不敢放肆,见薛怀固变了脸色,语气立时放缓,重重叹了口气道:“薛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跟你一样,恨不得把心掏给少爷。可少爷呢,节前去了趟雄勇镇,竟卷裹回个狐狸精!”
薛怀固大吃一惊,眼前顿时闪现出一位十七岁少年的影子。刹那,他迅即既感欣喜又感不安:欣喜的是李沅总算成人了,已晓得男女情事,不安的是,此时不该是谈论婚嫁的时候。因为他是少主,是李煜的儿子。煌煌天朝,一朝灰飞烟灭,唯有他们几个逃脱,那种切肤之痛无可言说。这三年来,他在李沅面前丝毫未提过点滴往事,为的什么,恐怕除了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国仇家恨,虽已无从提及,可是在内心深处,残存的星星焰焰仍完全绝灭……
从唐天河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薛怀固得知李沅常去雄勇镇,早在两个月前唐天河就隐隐发觉李沅从雄勇镇回来后总是重重心事,沉默寡言。唐天河断定李沅有心事,后来几次尾随在身后,竟发觉李沅和雄勇镇的一个姑娘好上了!起初他自然不敢和薛怀固说,怕薛怀固生气。就在最近时日,他愕然发觉以前两人每月有百八十个钱就够用,中秋下前后不过十天,李沅一人就折腾了一千钱!
节后,李沅竟擅作主张将那个姑娘带回了伏虎村,一天到晚吟诗作词。实在忍不住了,唐天河实在担心弄出事体,这才心急火燎地决定下忻州找薛怀固讨主意。
“薛大哥,你说说到底该怎么办?李爷当年若一心扑在国事上,不贪那些东西,何至于亡国…”
话音未落,薛怀固蓦地打断了他:“别说了!李爷现下还囚在开封俯,生死未卜,我们却无能为力,少爷在我们手中,不管怎么说他年纪尚小,有些事他不明白,慢慢的他会知道。我们给他铺不出什么路,唯愿安安康康的就好。我这里还有两千钱,你能不能一并启走?”
唐天河要的就是这句话,李沅寻他的姑娘关自己鸟事,最为重要的是,自己在雄勇镇也有个想好的。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当然他哪里敢露出半分丝毫。当下竭力压压心境,舔舔嘴角,道:“薛大哥,少爷让我下来就是要钱来了,带着驾驴车,就在巷外。”
薛怀固哪里想到唐天河这一瞬间动了这般心思,他不想让李沅受苦楚。李煜当年对自己恩宠至极,现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这个少主,报恩也好,关爱也罢,李沅现下是他的全部依托。
“你连夜回伏虎村,我等些时回去。”
得知薛怀固不回伏虎村,唐天河心里暗喜,嘴上却道:“薛大哥不回去看看,那个狐狸精…他们俩个就住在村子里,真若发生个什么事,我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我的意思是薛大哥最好回去一趟,劝劝少爷,他听你的!”
薛怀固起来在地上不断踱步,许久方道:“我还不能离开忻州,这两天我听到了消息,想再等等。”
“什么消息?”
“是从开封过来的。”
“是候爷!”
薛怀固缓缓摇了摇头,道:“还不确切,兴许只是个传闻,但愿吧。记住,回伏虎山在少爷面前只字不可透露。现下还不是让他知道的时候,如若透出半个字,休怪为兄无情。”先前尚还慈目善颜的薛怀固,倏地变得面目狰狞,唐天河不禁打了个寒噤。不过,想想有钱可拉,赶紧起身为好。当下便道:
“薛大哥,那我先走了。”
薛怀固道:“想怎么用看少爷的心思,别委屈了他。”唐天河闷声不响,起身向门外疾走。刚迈上门槛,薛怀固又叫住了他:“天河兄弟,伏虎村里就劳你费些心,断不要让少父受治了。”说着,眼眶蓦地润湿,话声微颤,“告诉少爷,就说薛怀固想他。”
唐天河没来由亦是一阵感伤,重重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