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胤天略显惊讶地放下手中的半碗雾里青,“是么,我还以为,你向来是不喜欢她的。”
女子微眯着眼,半晌没有说话。
白辰胤天微微皱眉,他起身绕过那扇韩熙载夜宴图向她解释道,“墨琴的事,都是她咎由自取,你不必太过同情……”
女子并没有回过头看他,只是自顾自地眺望着窗外的远方。她扶着窗棂,腕上淡碧色的翠镯映得她愈发白皙而柔弱。
她思忖了片刻,只是淡淡笑道,“我没有同情她,我只不过是替自己担忧罢了……”
听闻此话,白辰胤天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静静的无极阁外,唯有溪水流淌过的声音。一阵清风徐来,轻舞的发丝拨弄着她的脸庞。她哆嗦了一下,只觉得身子有些冷,想回屋里拿一件披风。
像是忘了身边还有人一般,她一个转身迎面撞见了他。她惊讶地微微启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见眼前这位公子身着一袭雪白的锦衣,衣袖和裙边都连绵绣着空尘山独有的云纹。他的乌发随意散落着,掩映着他那张清俊的脸庞。
她入神地看着,双眸中满满都映着他的轮廓。
“雨璃?”男子轻唤一声,“是不是旧伤又复发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而她却痴痴地笑着,对面的人说什么一句也没听清。
“你身上有伤,即使是盛夏也不可贪凉。”白辰胤天一面唠叨着,一面从里屋给她拿了一件薄衣披上。
她歪着头,静静注视着他,任他忙来忙去,目光却始终不离他片刻。忽地,她红着脸羞赧地笑道,“白天,十二年了,原来从认识你到现在,已经这么久了。”
白辰胤天愣了一下,他收回手,低声应了一句,“嗯。”
女子轻轻扯了扯身上的薄衣,靠在窗边,一边静静遐思,一边用手指来回摩挲着一盏青瓷花瓶,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回到了十二年前——
“你好,我想当一条手帕,可以吗……”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出现在一家当铺的柜台前,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条手帕,怯懦地问着。
柜台的伙计向她挥挥手,“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去去去,下一位!”
小女孩委屈地攥着手帕不肯离开,“求求你,我这条手帕一定值些钱,求求你看看好吗?”
伙计依旧不听,一直驱赶她,直到掌柜闻声走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掌柜看看眼前这个小女孩,又看看伙计。
“掌柜,没事的,她要当条手帕,可这手帕能值几个钱。”
掌柜将目光放到她手里攥着的手帕上,“小姑娘,你要当什么手帕,我看看?”
小女孩瑟瑟地将手帕递给了掌柜,掌柜接过来一看,那是一条雪白的素锦手帕,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和一片连绵的云纹。掌柜用手轻轻摸了摸那云纹,面色有些惊讶。
掌柜蹲下来问道,“你这手帕是哪儿来的?”
小女孩认真地回道,“听娘说我被抱来的时候,夹袄里就藏着这张手帕,这一定是个稀罕物。”
掌柜看着这张手帕,思索了片刻,“小二,你去拿十两银子给她。”
说完,又对小女孩说道,“丫头,你这张手帕很珍贵,我得拿回去问问大东家。我这里先给你十两银子,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剩下的银子我过两日再给你送去。”
小女孩激动地接过那十两银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她家断炊后的整整第三日。她小心地捧着银子,在集市上买了好多好多食物,她一路蹦蹦跳跳,开心地笑啊,笑啊,笑了很久很久……
两日后,果然有人送来了钱财。不仅如此,在得知她父亲双腿瘫痪,母亲生病不起后,还派人请来了大夫医治,直到家里一切都打点妥当后,又邀请她前往空尘山。
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不过只要能报答她养父母九年的养育之恩,她做什么都可以。此刻,若还有放心不下的,也只有她那一年前刚加入暗夜组织的弟弟。九年前,叶家被暗夜组织灭满门,此行他身入虎穴,时时令她担忧。
天色渐晚,夕阳映着晚霞,拉长了一行人的身影。她坐在马背上,瘦小的身躯被颠得摇摇晃晃。她不知道这一去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更不知道从踏入空尘山的那一刻起,将改变她的一生……
“雨璃,”白辰胤天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女子回过神来,却见他将垂云剑递给她,“好久没有见你舞剑了。”
女子接过剑,身子却跟着微微一颤,仿佛沉重剑身转眼便会压垮她柔弱的身躯。白辰胤天连忙扶住她,她却轻轻挣脱开,试图掩饰这般沉重。
她小心地捧着剑,细细抚摸着这把他片刻不离身的垂云——它修长的剑身上镶着三颗未名的宝石,银色的剑柄上雕着朵朵缠绕的云纹。她缓缓将剑拔出一截,剑刃的寒光映在了她的脸上,显得她愈发苍白而绝美。
二人随即来到无极阁外,此刻的幻竹林里阳光正盛,林影稀疏,一条清溪环绕着无极阁外静静流淌。
暖金色的阳光洒在女子的脸庞上,她对着他莞尔一笑,认真地向他做了个揖,便拔出长剑,开始舞弄起了来。
她雪白的衣袖在空中飞舞,时而温柔连绵,时而壮阔洒脱。她手中的垂云剑在所到之处无不一一掀起了阵阵波澜,层层的草木被震得漫天而起,绚丽的落英缤纷而落。
白辰胤天微笑着看她舞剑,自己也倚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拎起那壶泠香露直接仰头喝了起来。
待到舞毕,女子在空中轻轻一跃,落在了他的面前。白辰胤天立刻将酒壶放下,鼓起掌来,“没想到你身体不好,还能舞得这般精妙绝伦!”
女子向他一边笑着,一边喘着粗气,脸上红彤彤的。白辰胤天从怀中掏出一张手绢,轻轻拂去了她额间的汗珠,又扶她坐了下来。
女子依然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息,她忽然感到一阵疼痛,捂着肩膀轻轻呻唤了一声。
白辰胤天关切地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轻轻为她揉着肩膀,“你的琵琶骨有伤,本不该如此用力,只是让你轻轻舞罢了。”
没想到,借着揉肩的动作,女子却顺势将头轻轻靠在他的手上,低声细语道,“没关系,你知道的,有时我真恨自己没用,连剑都拿不住。”
白辰胤天继续揉着,手中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雨璃,我空尘山的天主之位怎么得来的,你最清楚。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里,你虽手无寸铁,心中却有百万雄兵,即便不能拿剑,也无人可比。”
“白天……”女子抬头注视着他,轻声喃喃着他的名字,只觉一切都静美得恍如梦境。那一刻,她竟大胆地抬起手,欲覆在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上,但与此同时,他的揉捏也兀地停了下来。
她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落下,脸上的神色也陡然黯了下来,“……不,是天主谬赞了,雨璃贡献的不过绵薄之力,能得天主这般垂爱,已是感激不尽。”
“雨璃!”白辰胤天轻嗔一声,心中不忍她说这些生份的话,但是,他也同样不愿让她越陷越深,让自己也越陷越深。心中踟蹰着,他停下了手,静静坐了在她的身侧。
略有些炎热的小暑天,幻竹林里却是清风飒飒,漫天飞舞的落英散发出令人心怡的清香。二人就这样默默坐在大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落西山,月色渐出。
还记得过去的十二年里,他常常陪她这样坐着,有时谈论一些山中趣事,有时担心一下她弟弟的安危,有时二人没有太多的言语,但也静静地坐着,一能坐就是一夜。
渐渐地,浓墨般的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一轮明月高悬在空中,洒下如水般梦幻的银色月光。白辰胤天轻轻扶住她,“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但女子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忍耐着心中的疼痛。
“白天……”她侧头看向他,他的脸庞那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出的气息,她多么想贪恋着这一刻,多么想沉溺其中永远也不要醒来。
她忍着心中的疼痛,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似有不甘,似有留恋,却又冰凉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