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亦是身着炼丹坊的白绸制服,里面则是熨得极为平整的一套华丽旧礼服,满头编辫被一根银色缎带束起,又打上一个正式隆重的结。整一套衣着让一杆极瘦的身躯看起来像飘在空中。一双已经有些微凹的眼,有一圈浓密的睫毛,中间的瞳亦是乌圆透亮的一颗,便透露了云疆身份,但周围的沧桑却不像是草原上的风沙的痕迹。
未闻便知那是梁王。只是他脸上亦无那日所见的悲戚之色,但也并无什么表情。
快步走至那台阶上,才对着台下众人勉强一笑,开口说话语气总是十分随和的,却也并不多客套话,而是直入正题,说了许多跟炼丹制药有关的东西,最后又下发每人一本的册子,那册子并非普通样式,却是可以活动页面可以拆除装取的,未闻看着也觉得新奇。
梁王又正色嘱咐众人多做笔记,众人皆称是。
未闻看他行动做事果真如外头传的那样,多半是个仁厚随和有礼之人,但其中透着一种冷意,与他深邃的云疆面孔有些不协调。他的笑亦像是破碎的一块,未闻难以从中拼凑出他那张异域风情的脸上本该有的热情笑容。而那带着一丝香料味的异域声线亦几乎是如同机械一般地吐字,话虽是温和的,但总觉得被他周围冷却的空气包裹了一层又一层,除了礼貌和疏离再听不出其他的一丝波动。
因是第一天来,梁王也没多说。一众宫女便都欢呼着四散开来,各处逛着。雷嬷嬷不便多管,便也嘱咐两句就走了,留下两个掌事在那看守器材。
林这才凑到未闻旁边,指着墙上的一幅水墨画,笑吟吟地问道“你瞧,这上面画的是什么,竟不大像我们往日见过的那些个画呢。这线一条条接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推着未闻开玩笑道,“好妹妹,你博学通古,快说与我罢。”
未闻看着那木框子里装裱的一幅石绿墨黑的工笔出神,心中不免想到平日林常同友希挤做一团吵着看西洋画片之景,正有些不快,但此画乃天怀正统之风,古人又云:“诗画相融,气韵生动。”自己饱读诗书岂有不懂的?何不趁此显露两手,也好拉拢住林,少沾惹些友希也好。
“这你都不知?可真真是没见识.....这....不就是宫里的舆图吗?这些线,不过是各宫的地步方位罢了。”未闻走近指了两下子,面上又不住的笑,心中的畅快早如浪潮淹没了她。
“那也奇怪的很,怎么是正殿宝座在最中间呢?我们宫里最中间的明明是神台....”林抬眼看去,眼中闪着赞叹,却又有几分疑惑。
“哼,你大约是糊涂了罢,真正什么在中间有什么要紧的,如今天怀乃东皇陛下之天下,梁王殿下再尊贵也是陛下的臣民,陛下又待他仁厚,梁王殿下自然要感念皇恩,自然东皇陛下在哪儿,哪儿便是中间了。所谓‘忠君报上’怎么这样简单的理你也不知,别是跟友希那野丫头混得多了.....”提此,未闻又不免讽刺几句,话里夹枪带棒又有几分优越,虽掩住了,嘴角却已是得意地勾了起来。
林自是知其心中不快,也不便说下去了,忙把话叉开了。
两人一同回去,到了彩绣宫门前,虽时间尚早,未闻亦推说要温习册子上所授的,便不留林说话,自顾自的进了门。
回了里屋也不宽衣梳洗,直往床铺内坐了,又翻出册子细读一番,到了就寝之时,亦不顾众人,挑一盏小灯,恨不能读到天明。
又料想到林回去自然是和友希一处混着看乐谱、画片上....种种不入流的“杂学”,无半点上进,不免在心中嘲笑一番,自然也乐得由着她去了。
飘飘然想着明日于堂上一鸣惊人之景,又翻了几页,才终于掌不住瘫倒在床,众人也不理论。
第二日到了炼丹坊,果真因着雷嬷嬷,众人都到得早了些。
梁王这日并没亲自来看视,前头台阶上只有雷嬷嬷来回踱步,并未抱怨,却是认真地拿出梁王给的一大卷满满的题逐一抽查。
未闻特意坐到前排,正等着雷嬷嬷问,被抽中的却是旁边的林。未闻转头看,颇有些遗憾,只得静静看着林如何应对。
见林又像是只为陪自己来也并未细读温习过的光景,未闻用有些担忧的眼色对了过去,只是心中又是掩不住的一阵庆幸,倒也不是要林出丑,只是凡是别盖过自己“喧宾夺主”便好,况林也志不在此.....
正一顿乱想,雷嬷嬷已经发了问,“以曾青涂铁.....出自《抱朴子内篇》的,那后半句又是?”
用那有些尖锐却又严肃的声线吐出一个又一个的词语....好容易听完了,又要如串珠子般捏着自己微薄的一点知识之线一颗有一颗的串起来,未闻纵使昨日下了大功夫,如今只怕也仅能想出零星一点。
这边仍仔细翻找回忆,那边林已经不得已开始答:“应该是....嗯...”她那带着初春暖意的微甜之声渐渐虚化下去,又是一阵犹豫,一团被困住的尾音如毛线球缠绕成软塌塌的一块,听起来毫无说服力。
此时未闻好不容易想起些,便也要帮一下她,便挑出其中一些,转过头去正准备用夸张的口型向林描出一段残缺的答案。林却鼓足了气般,垂下眼帘,微撅嫣红的唇半猜着说了一连串出来,虽仍是用及不确定的语气。
未闻听了,那一阵熟悉的庆幸又往她心口拨弄了两下,林说的与自己想的完全不相干....这下雷嬷嬷总该让自己来答了。
“也都差不多,我看着你们这样散漫,原来也还是会温习片刻的,最好是一直这样的,别让我抓出错来了。”雷嬷嬷虽这样说着,但面上的喜色掩不住她的赞许,答案对错,可想而知。
未闻做嘴型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旁边的林终于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下如释重负的坐了下来,轻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的一种恬静的笑和散开的一片红晕显露出她的幸运与知足。
未闻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一笑敷衍过去,背却像是背那口林呼出的气死死压住,沉重得半天都抬不起了,拿了面前的书翻了起来,但空气似乎亦变得烦躁起来,一字也看不进去,至于雷嬷嬷在上面讲了什么,自然也是无心留意了。
混沌的上午终于过去,思绪胡乱往炼丹坊倾斜的屋檐上绕过几圈便也把乏味的内容熬了去。一早便打听了梁王夕食或来探视,众人皆严阵以待,未闻亦少不得打起神来应付。
日头偏了西,众人皆移出楼宇,树下自有几口炉子并些瓶瓶罐罐的也不知是什么,雷嬷嬷亲授过一回,便各自动起手来。
未闻留了心眼,站的离林远了些,果真没被分到一起,心中暗自庆幸不比又似之前一次那般被夺了风头,一面决心博得头筹,定要第一个完成。一同的丫头动作慢些,未闻不免嫌其碍手碍脚,便一把子端了那些个瓶子一边去自顾着细究了。
刚翻了几页书,又跑去摆弄过几回,来回往复几次,便又满头是汗,往林那个方向看了去,心口挤压起来如同火起,又是一阵烦乱,忍不住猜想林做得怎样,又担心被超过,如同顶着玛瑙水晶瓶子四处走动,难以兼顾。
所幸昨日寝内等下温习许久,虽并不顺利却也似渐入佳境的样子,树枝间隙透出的光有些刺眼,未闻咪起一双三角眼盯了那炉子许久,那即将到来的胜利之果,汁液仿佛甘美异常,有几滴许是就要落入她干渴的嘴中.....她马上就会夺回本该属于她的赞叹声。
“噗——噗——”有什么从对面的炉子里冒出来,又是“哗——哗——”的两声,未闻的眼球一下子被牵引到了对面,对面的炉子里已是深邃得如同海底的蓝色,海面中心却是惊涛骇浪,一层层浪花激起的烟雾四散开来,带着奇幻的香味向未闻飘来。
显然,林那边成功了。她柔媚的一张脸,泛着微醺般的红,映在一片烟紫色的软纱般的一层雾里,炉子里还在往外蹦着火星子,光影从她漆黑乌亮的瞳中闪过,在空中陨灭时留下绚丽的一片光晕.....旁边的女孩子是早已围了上来,像是叽叽喳喳的一群小麻雀,一双双眼里羡慕的光彩闪耀着光射向中间,将林笼罩在里面。
未闻怔怔地望着,过了大半天才勉强挤出嘴角一个生硬的笑,走上前道喜,却被重重围障挡在外边,只得在较远的地方看着林站在一团喜悦和幸福铺就的花坛里。
一种莫名的痛感在未闻心头泛起,却如同她本人一般,在这里没有放置的空余。这里是没有她的位置的,因为这次她连林的队友也不是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只属于林,自己是再说不出一句祝福的话的,此时自己是炼丹坊乃至这宫里凸出来不协调的一块。在深秋里,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郁闷燥热,一切仿佛推着她离开,跑开!
那团烟雾终于逐渐退散,空气中的透明一点一点变多,未闻透过自己逐渐清明的眼眸看清了回廊下的人影——梁王,他笔直的白色袍子藏在粉漆的石柱后,烟雾中他看不清的脸似乎也透着几分赞叹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