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回到彩绣宫,未闻才得以松懈些。翻书都觉得乏力,所幸还能往铺上一躺,埋进破旧单薄的一张被里,将自己今日所有的疲乏塞回属于自己的地方。
终于等到在最后一个宫女也进了来,闪的晃眼的烛光才被熄灭。回到一片黑暗静谧之中,心中的酸涩才翻涌着抵上了她的喉咙,一层油封住了张开的嘴,半日吐不出一句,这才落下一滴泪。
嫉妒,纵使自己也不屑于承认对一个蛮荒边地之人的嫉妒。但脑海反复回旋着林那刻的表情——一个天真的笑,回应着本该“属于”未闻的赞美,她那眉宇间一丝慌乱和无措,让她看起来完全像一个意外获得礼品的孩童,似乎没能理解礼物的贵重便已在享受着超乎常人的幸运了。
林的那张脸,异域风情的深邃浓艳让她在平日里吸引了多少的称赞,而就在那张脸上反复出现着那种不知所谓的烂漫笑容,深深地刺痛了未闻,又在未闻的记忆中逐渐变形、异化,变成一种妖艳而得意的挑衅,化作带刺的藤蔓缠绕起未闻,深深刺入每一寸皮肤,顺着毒液融进未闻流动着的血。
也许那些围上去的人未必真心,可那又如何,她已经在不经意间射下未闻画下的鸿鹄,湮灭了她的希望.....还有雷嬷嬷那句称赞“天资”的话,便将未闻狠狠踩进泥地,形成他人口中永远鲜明的“云泥之别”。
不甘、嫉妒、甚至是恨....接下来又是什么?脑中已是一片糊状的黏液。
在入梦前的最后一秒,林深黑色的双眸与梁王的那双在未闻眼前重合......
次日一早便是宫女侍卫的探亲之日,合宫上下的宫女侍卫皆要往宫门口候着,未闻虽觉身上疲乏得很,也只得起身梳洗,对镜一照竟有几分愁容丧气,少不得换了件鲜亮衣裳掩住一身凝重。
只是想到一会见着李氏,李氏自然会如从前般对自己关怀备至,心中这才有了一丝期待。
到了门口,隔着绵长的一段宫墙围栏四下寻找,等在那的却并没有李氏和松,却是松府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家佣嬷嬷。
那家佣嬷嬷肥胖的身躯挤在围栏边,身后另有一丫头跟着拎包裹,看到未闻忙招了招手,及至未闻走了去,便忙殷勤的问安道好,赶着喊“闻大姑娘”
未闻的嘴角一下塌了下来,心中正失落,又不得不照例问了好,又让这嬷嬷代为向家中请安。
日头底下,那嬷嬷掏出帕子来抹了一把汗,忙堆起笑解释道:“老爷夫人也想着姑娘来着,只是老爷最近公务繁忙,夫人要操持家中一应大事,只怕是脱不开身。夫人只怕委屈了姑娘,特让老奴来说与姑娘,过些时日定来看姑娘的。”
未闻听了也不过按礼敷衍一番,又问及家中安好等事便罢。
那嬷嬷忙向后面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便托了手内的东西上前奉与未闻。嬷嬷指着包裹赔笑着:“这是夫人准备给姑娘的,姑娘在宫中行事,用钱的地方也多,这些银两虽不多,姑娘好歹拿着。”
翻开一层,底下是几匹新的绸缎料子并一张皮毛料子,“天气眼见的就凉了,姑娘也要多添些衣裳,别受了凉。”
还有这一包,几个新鲜花样的荷包,“里头装的是各式各样的金银馃子,姑娘自己留着玩或是送人都好。”
又福了福身道,“夫人还让姑娘有什么缺的只管写了信来,不必拘束,更不要委屈了自己。”
未闻忙接了,又让嬷嬷代为谢过。看了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心中亦感念不已,只想着要写信去谢恩。
宫门旁人多眼杂,嬷嬷也不便多留,告辞前又郑重地双手奉上一封李氏亲书,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送走那嬷嬷,时候还早,今日不是自己当差,未闻所性在宫门一带乱走,盼着能见一面明思隋。他出身大家,探视之日自然没理由不来的。
一直往里走,果真在墙根的一小块围栏旁看到了他。未闻不便走得太近,只在石柱后站了一会子。
只见明思隋已经换上了略厚的秋服,玄色袍子颜色亦比从前那件深些,倒衬得他多了几分沉稳之气,几日不见,他分明的五官更有神采飞扬之态,整个人分明晴朗,在秋色里亦带给未闻一丝暖意。
看着明思隋作揖行礼,又似请安问好的样子,心中正赞叹大家礼仪果真是尽显风范。却瞧见墙外那人穿得官服竟并非京城式样,未闻仔细端详一番,亦觉眼生,那人年级看着确实像是思隋家中长辈,只是曾打听过明家常年留任朝中,轻易不外调的....
细看来,深蓝底上刺绣讲究,看着亦是位身居高位之人,只是图制更像外调官员,想来是某地的总督府上的人。又瞧了旁边拉着思隋说话的夫人亦是个面生的,鹅黄色对襟内搭一件银鼠褂,天气虽凉了些,这也未免过于厚重。
二人服饰典雅讲究,外披皆是华丽,但又不免带一丝奔波尘土之气。未闻此时便猜着两人是从北边一路舟车赶了来探望的。
既不是思隋之父母又是何人?许是明家世交罢。若只是世交,亦不至于特从远处赶了进京只为探望吧?明家的长辈又在哪?许是方才探视过了吧。
未闻一人在远处盯着,自问自答,又出了一回神,心中只是说不清的感觉。一抬眼望去,明思隋似乎察觉有人,目光往这边来了,那令她心悸不已的.....未闻刚触到那一缕水纹般的荡漾,忙转了头去,似乎被过分的闪耀灼伤。未闻忙闪身跑开了,一路跑,心中还直跳,伴随着整张脸地颤抖。
激动之下,竟一口气顺着陡峭狭窄的一段楼梯爬上了红色的城楼,在整座皇宫的东南角,躲进一座金黄色琉璃的屋檐里,向下俯瞰,远处的明思隋已经是渺小下去,几乎看不见的影子,而未闻宁愿在这里细看下去,继续紧盯着下去,也不愿在方才那个令她有些无法自容的地方。
四顾无人,未闻才从方才的紧张中解冻,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跑开,就连多看一眼也不能吗?可自己就是不能做到,那种驱逐着她逃来这里的那股力量同样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思及,积攒了许久的苦涩才蔓延开来。
眼前逐渐模糊,往下望去,方才那穿着团绣褂子夫妇二人已经虚化为两个蓝黄色块。未闻一面看着,忍不住想象,若是与明思隋站在一起的是自己的父母——当然不是李氏他们而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们呢?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对明思隋大约总算是很满意的吧。他们的谈话或许会围绕着她,如同被层层软糯的糖包裹着的馅饼......但也无法再想象下去了,她的父母怎么能来呢?是坐着颠簸的牛车从江南乡下赶来?还是一路上大包小包的走着来?是穿着家中褴褛补丁的旧衣?还是穿着沾了泥土的斗笠?父亲是说自己是屡次落第的读书人?还是自称无名无分的老童生?
无论哪一种都与这偌大的皇宫这般不协调,在门外那些探视的父母身上正式华贵的官服中显得突兀且滑稽。
未闻不愿再往下看了,转过身,也顾不得脏,顺着矮矮的一段墙脱力地滑了下去,坐在冷冰的石砖上。
手伸进怀里的包裹,触碰到一段极柔软顺滑的料子,绸缎表面如同盆子里刚打的温水,细腻地拂过她的手背。
是一匹蜜荷色的料子,在她身上或许会是一条极好看的裙子。但很可惜,这里面的一切都不会真正属于她,自己只是一个中转的驿站,明日一早,它们都将被她放进寄往江南乡下的箱笼里,而留在宫中陪着她的又只剩下无边的孤寂和那一床破旧的薄被了。
她回忆起昨晚做了一夜的冗长的梦,梦里她是有“天资”的林,是从不用为钱苦恼半分的友希,是任何人......反正不会是自己。
她顿觉身上疲乏的很,比从前在家做农活更甚。至少曾经在她的世界里,礼仪诗书便是她的一切,她从不知道自己有一日,会因囊中羞涩、寒酸的衣着、不够出众的天资而受到他人的白眼和不公的待遇。
但如果不入宫呢?也许自己现在仍在村野中无边的黄土里,而等待着她的或许是嫁与一个村中农妇的命运罢。
可此时她不得不在疲惫中清醒的感受到既定的规则,林又或是友希还有明思隋、那日的“齐晴”,他们所拥有的的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连他们自己亦未察觉出自身如此的幸运,便已经理所当然地享受起这一切了,而自己遭受到的一切亦是如此。而他们的那种天真烂漫便是重重打在未闻身上的棍棒,让她片体鳞伤。
那种规则如同囚犯的铁网死死套住自己的命运,纵然自己读过多少本诗书经注也会和父亲一般抱着这些埋没进贫穷乏味的生活之中。
顿时被一种乏力脆弱侵袭,她几乎要倒在地上,但她要在幻想中倒向明思隋的怀里!是的,只有他对自己的爱意能够改变这一切。如果她会拥有的话。
那也许可以无关名分。因为那个拥有着一切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而身处高位、出身大家的人,却爱着卑微的她,愿意拿着她想要的一切向她奔赴而来,便已经足够美妙了。他终归与友希她们不同,他会因为爱她而懂得她,他会因为了解她的过去而谅解现在的她,当自己装作不在意地说出那些辛酸时,他会有多心疼她?会有多想用未来无尽的安稳甜蜜来弥补她匮乏的过去?
那也许也可以关乎名分,他会用华丽的八乘大轿迎她入显赫的明府,从此那些过往的辛酸经历都将变成她茶余饭后穿着浩命服坐在一群贵妇人中间的谈资,而回应她的不再是如今的贬低鄙夷,而是同情和关心。也许她们看着比她们出身低微许多的女子,完全因为丈夫的爱而站在跟她们同等的位置上,享受着曾经不属于她的一切,也会觉得分外羡慕吧。
而到了那个时候,她才总算被明思隋从过往的痛和贫乏中拯救出来,挣脱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寒酸、泥土之气,如同一只凤凰般翻飞起舞,而用不完的金银珠宝上散发出来的光,也强烈得足够照亮不可追回的过去.....这一切只有他能够做到,世间唯一的一个他!
未闻想到这里,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是如此的爱他,如此的需要他。
她又站起来往下搜寻他的身影,他和那对夫妇告了辞,正往回走。她难得的不必追下去,奢侈的花费着他经过的时间,站在城楼上以一种特殊的视觉看着他跨过一段石板路,经过一道垂花门,再从自己心坎上经过....
他并没有往上看,未闻却也在城楼上用尽力气的挥着手,也正因为他不会往上看,她才敢于这样去“表达”对他的爱。他不会看到自己卑微的样子,却会在未来如此爱着她?她自己也理不清中间的逻辑,更是无法顾及,她只感受到无边的快乐铺满了整个金色的沙滩。
他也终于消失在视线里。未闻像是花光了全身的力气,但却觉得畅快淋漓。
一片云飘了过去,东边的天重新亮了起来。未闻哼着乡间小调一阶一阶的跳着下楼梯,下了城楼,仍是一片晴朗的天,时间尚早,又好似从未变过。
真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