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天空还是万里无云,太阳一出来就让人觉得火辣辣的热。刚吃完早饭,魏反休便带着一队人径直奔了赵大嚷嚷家,让人纳闷儿的是队伍里没有了曹树林。魏反休推开院门喊了声:“老蔫哥在家吗?”“什么事?”拉开屋门先走出来的是赵大嚷嚷。魏反休很客气地说了句:“大哥,你家有不好的东西得拿出来销毁。”赵大嚷嚷理直气壮地说:“有啥不好的东西你们尽管砸。”这时赵老蔫从屋里钻出来站在他哥后边说:“可甭逗二哥了,我们家能有啥不好的东西啊?”
这工夫,赵家院门外就聚了一帮人。邻居们近水楼台,西院的杨三结巴两口子、东院的曹树林媳妇儿都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孙大裤裆家与赵大嚷嚷家只隔着一趟道,只是赵大嚷嚷家开南门,他家开北门。翠花婶两只手抄在袖筒里,比她矮半个头的孙大裤裆陪在她旁边,两个人都啷当着脸子站在院门口看着,还在为那张八仙桌子被烧毁而恼怒。
这些天,魏反休可没少遭了冷眼挨了骂,多少也学会了些乖,但他感觉自己的立场和决心一点儿也没有变。他和他的那些同学们站在赵家的院子中央,理直气壮又胸有成竹地说:“大哥,我们要是没什么把握也就不来了,是你们主动交出来,还是让我们动手?”赵大嚷嚷心里像块板似的,家里有什么没什么还不清楚?他爹赵三秧子是个不过日子的手儿,留下的只有一副天九牌是老东西,前几天被烧掉了;老蔫结婚时,箱子柜又都是木匠刘三新打做的,所以硬梆梆回了句说:“没有,要有我把眼珠子给你抠出来摔个泡儿!”魏反休看不动真格的真不行了,上前抄起墙根戳着的一张铁锹走到老蔫的窗户下用脚一踹说:“就是这里!挖!”魏反休的话音还没落,于桂云从屋里奓煞着老鸹窝似的头发跑了出来,一屁股坐在魏反休跺脚的地方拍着大腿,“爹呀妈呀”地哭起来。魏反休倒退了两步,与他的同学们站成一排,从军挎里掏出深红色塑料皮的小红书举在胸前,齐声高呼起来:“……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一时间,魏反休在赵家受阻进而对峙的局面马上传遍了整个漠北村。
魏永红扒拉开人群走进了院子,一直走到赵大嚷嚷、赵老蔫跟前大声地呵斥道:“想阻挡破四舅吗?你们哥俩可都是正儿八经的穷棒子,这样的事能干吗?”然后又扭转身压低了声音然而却是非常严厉地训斥道:“于桂云你嫁到这样的家里,没拿你当另类人对待,怎么着?想跟你老子一块儿吗?还不快起来低头认罪!”魏永红这几句话还真就管了用,赵大嚷嚷和赵老蔫像泄了气的皮球靠在一边儿,于桂云脸色煞白地低着头爬起来站着,还是不停地哭泣。
魏反休等人见状,一拥而上几下就把那对掸瓶掘了出来。这工夫,天已经是小晌午的时候了。小腾格里静悄悄地好像昏睡着,可漠北村的人们都聚在赵家院里院外屏住呼吸。等魏反休带人把掸瓶提上来,连见过世面的任三爷也惊得“啊”了一声,人群骚动着拥挤着,甚至忘记了头顶上太阳的炙烤。这对掸瓶有二尺多高,在火热的阳光下闪现着白色的晕圈儿但并不刺眼,给人一种柔和舒心的感觉。瓶子的胎体薄薄的,白得像羊脂,瓶体上画着彩色的人物。一只瓶上画着身着浅蓝色长衫的张生、红袄绿裤的莺莺小姐以及红娘和老夫人。从这几个人物看,张生犹豫的表情,莺莺娇媚的神态,老夫人狡黠的眼神,大概画的是老夫人赖婚那一场。另一个瓶子则是武将的厮杀,那肯定是孙飞虎兵围普救寺了。可以说,瓶子上画的人物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就连莺莺小姐裙子上扎系的蝴蝶结都描画得极精细。在这土房土墙土院中,这对瓶子越发显得高贵典雅。人群中许多人都发出“啧”“啧”声。如果是现在,大概十岁的孩子也不会去动手砸掉一个哪怕是一件仿造的靓丽的瓷瓶,然而那时的魏反休脑子里只有两个概念,坚决保卫和坚决消灭。他举起了铁锹,人们屏住了呼吸,“啪——哗啷”“啪——哗啷”,那响声多少有些金属的声响,悦耳动听。
“爹呀——”于桂云一声长嚎倒在地上,不省了人事。立时有一些人围了过来,老蔫的眼睛都红了,上前夺过铁锹吼了声:“还让人活不!”赵大嚷嚷冲上去抱住了几近疯狂的弟弟。翠花婶也跑过来喊着:“咋还傻站着,快掐人中,把人抬炕上去。”
我父亲告诉我,他当时就想,这魏反休也忒过分了,要是些淫秽不堪的不堪入目的东西你砸也就砸了,过去的东西能好用的还好看的应该留下来。过去的东西就都不好?那城楼还是明朝修的呢,你魏反休怎么不去砸砸看。
没一会儿,赵家院里的院外的人们都散了,院子静悄悄的,只剩下老蔫屋窗台外地上的一堆瓷片,瓷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像这里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东西两院趴墙头看热闹的也把脑袋缩了回去,只是曹树林媳妇觉着还不解恨,回到自己家屋门口对探着脖子向外张望的曹树林说:“于桂云就是整得轻,有啥了不起的,她兔子跟着月亮走沾好人光了。”曹树林鼻子“哼”了一声说:“说不上谁好人谁坏人呢。”
一会工夫,翠花婶便烧开了一锅水,拿一只白瓷碗舀了水端到里屋。赵老蔫坐在炕上把于桂云轻轻抱起来用汤匙给她喂水,大滴的泪水也“吧嗒”“吧嗒”地掉在碗里。翠花婶也跟着掉眼泪,抹了一把眼睛说了声:“怂种,让人家欺负着还屁也不放一个。”说完扭头跑出门去。赵大嚷嚷只在西屋的炕沿上坐着抽烟,这半天已经抽了好几颗烟了。外屋人们的活动,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他能干什么呢?当大伯子的去拽兄弟媳妇,还是动手去把魏金山魏海爷俩揍一顿?还是回屋烧水喂药,哪件事是他干的呢?他皱着眉头喘着粗气,像是一头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