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东院又传来曹树林跟他媳妇的齐声朗诵,又到了做晚汇报的时候。在魏反休带人来漠北村之前,曹树林和小学校的王老师已经跑了几趟赤岭 街了,他们也学会了早请示晚汇报的乖。每天早饭前请示的大致内容是先念一段语录,接着说几句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和表决心的话。每天晚饭前,也是先念一段语录,再说说这一天主要开展了哪些工作。这样的活动在漠北地区说不上是谁家先开始的,也说不上又在谁家结束的,大约是夏初开始,过大年前结束,一直持续了小半年的时间。当时,不少人家都做这种事,可我爸说,他总觉得别人家做的都是真的,只有曹树林家是假的是装样子给人看的。因为有一次他们家正做晚汇报的时候,我爸偷偷地扒着窗眼往屋里瞅了瞅,看见曹树林趁汇报的间隙正亲他媳妇嘴,奶奶说看见这样的事都是大不吉利的,害得我爸吐了好几天的唾沫。
魏反休和同学们在漠北村折腾了几天后终于班师回朝了。他们回去的时候打着红旗甩着臂膀,迈着正步,目视前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漠北村,真个是鞭敲金镫响高唱凯歌还了。曹树林和小学校的一些老师、学生敲着漠北村那面古老的牛皮大鼓,打起大钹小镲,“咚咚嚓、咚咚嚓”地送出村外。据说魏永红还想让赵大嚷嚷赶车去送,但赵大嚷嚷说自己身子不自在,坚决不去。魏反休也说,他们不怕苦不怕累,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回赤岭 。魏永红听儿子一说觉得有道理,也就让他们自己走回去了。
魏永红保持着少有的矜持,只站在家门口送走了儿子,嘴角和眼窝里嵌着许多的微笑。他相信“将门虎子”的话,也深信“龙生龙凤生凤”的血统论。他平时不大出漠北村,一年顶多去两次漠北公社开会。他有一种威严感,他可以说一不二,可以号令全村一百多户人家,至今漠北村还没有一个敢呛他肺管子的人。儿子这次回来让他接受了不少新鲜事儿。
魏永红觉得儿子这回回来一下子伟大了许多,他带回来的净是些新鲜事,帮他擦亮了眼睛,帮他提高了认识。儿子说得不错,这些天不管是那份比赤岭晚到半个月的《辽西日报》,还是挂在墙上的广播匣子,一打开都是满眼睛满耳朵的斗争。报纸和广播匣子都在讲,绝不能高枕无忧。魏永红心里合计,现在的形势跟十几年前的风暴差不多,不,八成比那势头更猛,是更大的风暴。所以这些天,他的眼睛就像医院里的X光机一样,在那些身份不好的身上扫来扫去,口里还不住地念叨,“谁是隐藏最深的呢?”
一连几天,漠北大队的大队部里进进出出的人们神秘而又板着面孔,预示着漠北大队将有重要的事件发生。后来,多少年过去了,人们还把那种冷冰冰的板着的面孔当成一种艺术典型出现在文学作品中。魏永红他们经过内查外调,终于确定任三爷任福就是个漏划了的坏分子,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敌人。
漠北村的牛皮鼓又“咚咚”地敲起来,那支吊在大队部房后杨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全大队社员不分男女一律集中到大队部,站了满满的一院子。人群前是几个猫着腰垂着头的人,有村西头的韩老歪,村东头的王二佝偻,村北头的陆大脑袋,头上都戴着白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用红笔画上大大的”X”。
这是小学校的王老师和曹树林头几天去赤岭学来的。那天王老师和曹树林去接魏反休等人时,看那街上人山人海的。一队一队的学生还有一队一队的干部、工人都押着一些人。这些人都是揪出来的,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着牌子在大街上游行,还有一个生活作风不太好和别的男人有奸情关系的女人的脖子上被挂了一串破鞋头子跟在后面。真的是人声鼎沸,群情激愤。
“那声势可太壮观啊!”魏树林、王老师对魏永红这么说。县里的风怎么刮,漠北也得刮什么风,漠北大队的大会也就开起来了。
魏永红先是讲了一气当前的形势,说这些揪出来的甭看低头耷拉脑的,其实是“屋檐下的大葱根枯叶黄心不死”,所以对他们的斗争就得年年搞月月搞天天搞,一万年以后都得搞。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端在手里大声宣布:“漠北大队经过内查外调,现已查明任福为漏划分子,并报漠北人民公社批准,任福就是漠北大队隐藏最深的敌人,把任福押上来!”于是就有两个民兵推搡着任三爷跟头绊块地走到大家面前。
这下子胶皮脖子任三爷的脖子没有伸缩的余地了,因为只有他脖子上的牌子是木板做的,挂在脖子上的不是麻绳而是铁丝,一路走来铁丝已经勒进肉里。他的褂衩和裤子全是水渍,汗水不住地从下巴滴到地上。尤其是那顶足有三尺多高的高粱秸扎成的纸糊的高帽,总是往下滑,更累了他。他只能猫着腰,尽最大努力挺住脖子支撑着那顶高帽和那块木牌子。
“打倒隐藏最深的敌人任福!”
曹树林跳着脚带头喊口号,人群也跟着喊,运动又掀起了新的高潮。人们这些年跟运动跟惯了,就像大柳树那细细的枝条一样,当风刮来的时候,一定会随着风势飘拂,无怨无悔。只是翠花婶说了句:“不是不兴信鬼信神了吗,那咋还又把鬼神整出来了。牛鬼就是阎王殿的牛头马面呗。”魏永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不知道甭乱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