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小腾格里沙漠里那寂静而暑热的怀抱里,如果在滚烫的油锅中迸进几个冷水点子,突然变得异常热烈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曹树林和学校的王老师每人骑着一匹队里的马,不断地往来于赤岭街里和漠北村。而且,他们每次回来时都会带回一些让人吃惊的消息。终于,有一天,在漠北村坑坑洼洼的土道上响起了牛皮大鼓的鼓点,打起了大钹和小镲,是魏金山的儿子魏反休回来了。魏金山接到儿子的电话后,又在曹树林和小学校王老师的催促,派赵大嚷嚷赶上大轱辘车去把魏反休和他的几位同学接进了村子。
回到漠北村后,魏反休站在一户人家墙外的粪堆顶上,他们几位同学站列在旁边。让漠北村人感到既新奇又刺眼的是,他们的胳膊上都圈着一个红布做成的袖标,黄漆印着三个毛体大字。令漠北人吃惊的还有曹树林和小学校的王老师也在胳膊上箍了红袖标,只是由于制作仓促些,那三个毛体字有点儿歪斜,是用毛笔蘸上墨汁写上去的。“胶皮脖子”任三爷说:“写黄字的是城里的,写黑字的是乡下的,这城里和乡下咋也得有点儿区别,写黄字的能管着写黑字的。”
此时,魏反休正在义愤填膺地讲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都要彻底砸烂!”这时,魏反休的身边有一位头戴军帽梳 齐耳短发的女同学也高喊起来。瞬间,粪堆上、粪堆旁的人们也都跟着喊了起来。漠北村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聚到了这个胡同里。“我今后的名字是魏反休,我爹的名字也改为魏永红!”魏反休当着众人高声宣布着。
曹树林等人立即伸出双手把巴掌拍得呱唧呱唧响。他们还附声迎和道:“我为啥名字叫树林呢,就是为树立伟人光辉形象。”其实我的父亲知道,曹树林的说法这是瞎扯。不过那一阵子改名的确成了一种时髦,许多人都把自己的名字改得更有意义,而以前曾让人们追求过的名字如宝财、富贵、金宝……之类的却被人们像清鼻涕一样甩在了一边。
接下来的几天里,漠北村鸡飞狗跳。在曹树林等人的引领下,写黄漆字的和写黑墨字的会合一处,十几号人马浩浩荡荡是挨家挨户破四舅,凡有钱人家的门口上都贴了白纸黑字的对联,让这些人家的大人、小孩都无法出门。村里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咋的啦呢?”
魏反修首先把他妈屋里的那三截榆木柜上的画有麻姑拜寿的玻璃插屏抱出屋,并在村中心的大道上奋力地摔碎,这让他爹魏永红和他妈的心里十分不好受。那插屏和榆木柜还是十多年前分的浮财,魏反休他妈十分珍惜,天天都用干净的抹布把插屏擦得明光铮亮的。她一听说儿子要拿去摔,搂在怀中不撒手。魏金山,不,该叫魏永红了,心里着实也是舍不得,可这些年上头说啥他做啥,更何况儿子要做的事,还能去拦,能拦得了吗?于是也就撒手了,最后当妈的终于拗不过儿子。好好的插屏就这样砸得稀碎了。魏反休他们到了奶奶家,大概还多少念及与父亲在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情分和校友的面子,除了贴一副白纸黑字的对联外就是把书桌上的一套线装的四书五经拿到院子里烧掉,此外并没有多少折腾,然而到了赵大嚷嚷家可就碰到茬子上了。
当时,赵大嚷嚷正在睡梦中,虽然听到好像有人来了,听到赵老蔫公母俩在鼓捣什么,但黑灯瞎火的,当哥哥当大伯子的还去看兄弟、兄弟媳妇夜间干什么?人家又没来叫你,也就又睡去了。这几天赵大嚷嚷心情依旧不好,他看到魏反休他们心里就别扭。他跟赵老蔫说,那天铰他媳妇辫子的就是这样戴袖标的学生,他还认出那位戴军帽的女学生当时就在场。那天魏金山让他上赤岭街去接人,他就认出来了,当时他真想甩起大鞭像教训生个子马那样给她几鞭子,但他忍住了。这些天他没有到外头去,常常站在家门口,像一只母狼那样警觉而又冷漠地注视着漠北发生的一切。
魏反休这几天可谓战果辉煌。
自从砸了他妈的插屏以后,又烧了孙大裤裆家的一张八仙桌子。那桌子据说可是有年头了;摔碎了张老倔家的一只写着荣华富贵的碗;还烧了老李家的一幅绣着龙凤的被面,老朱家的两个帽盒,付之一炬。
有道是墙里说话墙外听。
漠北村的布局以及各家各户修盖的房屋与中国北方各地差不多,村子里有几条土道伸向村外。土道两侧的人家,各户间用一道伙墙隔着,各家的前檐墙要对齐,如果超出别人家,就要犯忌,是不允许的。赵大嚷嚷家的东院就是曹树林家,西院还有个杨三结巴家。于大舌头那天半夜送掸瓶以及老蔫、于桂云俩窗户下埋掸瓶的事儿,竟然被人发现了。
曹树林这两天跟着魏反休到处跑,就像一只贪吃的狗不停地嗅着,不断地翻箱倒柜搜寻着。听着“嘭嘭啪啪”砸那些瓶瓶罐罐和燃烧物“哧哧啦啦”的响声,他心里有一种快意,兴奋得夜里也紧慢睡不着,就把媳妇闹得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这天晚上,他刚刚歇下身子喘匀了气就听到西院有声响。赵老蔫住东屋,曹树林住他们家的西屋。实际距离很近,就在咫尺间。曹树林先是爬起来,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听了一会儿,然后披上衣服,穿上裤子,连鞋也没穿,蹑手蹑脚地用双手把外屋门扇轻轻移开闪了出去。他躬着腰走到两家伙墙根下,然后慢慢把头抬起,仄着耳朵听了一气,又到一处有墙豁的地方瞅了一气,这才进了屋,跳上炕。媳妇一把把他拽进被窝心疼地说:“也不戒忌着点,人家说刚做完那事是怕着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