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沙漠也就二里多地的样子,张老倔的眼前突然一亮,那雪地上分明有一溜椭圆形小爪印,那是他久违了的山猫的爪印。于是,张老倔麻利地从肩膀上将洋砂炮顺在手里,掰开枪机,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这洋砂炮在头天晚上就用鸡油擦了又擦,零件没有锈住的。他身体前倾端着洋砂炮顺着野兔的爪印追了过去。后来,人们计算张老倔足足跑了有三十里路地,整整地绕着二十多个大沙丘转了一大圈。那只兔子好像跟他故意开玩笑似的,跑了一大圈又跑了回来,回到他刚开始发现兔子爪印的地方,然后又绕了两个像剪子股那样的圈子。人们后来分析,张老倔当时一定是气懵了,倔劲儿就上来了,兔子就是跑到天边他也得把它追上。或许地,他那时候的头脑中唯一的思考就是,凭我一个大活人还追不上一只小兔子?但张老倔却真的没有追上那只兔子,连他本人也被追没了!
到第二天的晌午,有村里的人看见张老倔出村却没看见他回村,担心出事了,就报告给了赵大嚷嚷。赵大嚷嚷一听就急了,马上戴上狗皮帽子,披上羊皮袄,招呼了几个人就码着张倔的脚印进了大漠。他边走边嚷着:“这冻天冻地的又下了雪,一宿在外面冻坏了可咋整。”然而,赵大嚷嚷万万没想到,事情比他想得还坏。
终于,人们在一个大沙丘的阴坡下面发现了脸朝下扑在雪地上的张老倔。当天夜里没有风,也没有大、小野兽来光顾,一切都是原来的景象。人们将张老倔的尸身翻过来,没有光泽的眼球惊恐地凸显在眼眶外,眼皮也就无法合上了。他的嘴巴附近粘上的雪又化成一层冰包裹着脸,像一个紫色的冻萝卜。他的身下,血水把雪末子洇成了暗红色。这位曾经的老战士没死在敌人的枪炮下,却死在了自己的洋砂炮下。
至死,他的双手仍旧紧紧地握住洋砂炮的枪管。
赵大嚷嚷见状,也像僵尸一样挺立在张老倔的尸体旁。大漠静悄悄的,远远近近,起起伏伏,盖在白雪下死一样的沉寂。过了好半天,赵大嚷嚷才冒出了一句话,“这是咋整的?”又沉默了一会儿,叫人回去报信,让赵老蔫赶着大轱辘车来。
一直忙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把张老倔的丧事才处理完。
后来,赵大嚷嚷等人根据张老倔跑过的路程和死时的姿势与双手分析,他追着兔子绕了一气圈子总算追上了,但那也是狗乏兔子喘的时候了,人和兔子都跑不动了。张老倔肯定是先扣动了扳机,但这杆洋砂炮多少年没用了,再加上如此寒冷的天气,一定是把扳机冻住了。张老倔看见近在咫尺的兔子,便掉过洋砂炮的枪筒握在手中,而用洋砂炮的枪托去砸兔子。赵大嚷嚷他们分析得对,因为洋砂炮的枪托子尖上粘着几根兔子毛。但没有砸正,枪托子从兔子的后腿边下擦过。结果,因为用力过猛,枪托重重地砸在了冻得石头一样的雪地上,也同时震动了枪扳机。洋砂炮响了,但打着的不是兔子而是张老倔自己,火药和铁砂子巨大的冲力把张老倔的羊皮袄和棉袄穿透又把肚子掏开了。又一位猎人自己葬送了自己。
可是漠北村很多老年人都说,“甭惹乎那玩艺儿,大漠里头有狐仙,有黄仙,也有兔子仙。这回张老倔肯定是把兔子仙给追恼了,兔子仙使了法术,让他自己把自已打死了。”说到底,还是人没打着兔子,反倒让兔子把人打死了。
张老倔死了,我爸觉得很悲痛。
张老倔的老爹和我爷爷是亲表兄弟,张老倔和我太爷也是表兄弟,他比我爷小一岁,我爸叫他表叔。在战争年代虽然身上挂过几次花,但都无甚大碍,就是脾气太倔。据说,他在部队里只当过几天的代理班长,连个排长也没当过就回家了。
张老倔的死让赵大嚷嚷感到非常突然,他认为这是任三爷惹的祸,张老倔是为任三爷死的。赵大嚷嚷恨恨地说:“任福整不出啥好事儿来!”
任三爷听说张老倔为他打山猫打死了自己,说什么也不相信,挣扎着要从炕上起来,终于没有爬起来,发昏死了过去。二表哥、三表哥俩人薅着他头发喊了半天,三表哥还爬到房顶上对着烟筒喊“爹”,据说这可以把魂叫回来,折腾半天任三爷才缓过气来。又过了两天,任三爷终于熬不下去了,眼一瞪撒手人寰。出殡时,我奶奶去了,她说任三爷的眼睛到死也没闭上。我奶还说,任三爷是心里有事儿没法闭上眼睛。但要我爸说,他死的时候恐怕连闭上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任三爷去世的消息无法送给在外面要账的任家大表哥。任三爷死后的第三天,任家大表哥才赶回来。他说他是因为右眼皮总是跳,跳得都睡不着觉,心里面总觉得有事儿,这才赶了回来。他跪在任三爷的坟前,身边是他的两个兄弟。他哭得趴在地上,哭得帽子滚落在一边的地上。他双手拍打着坟堆,哭嚎着:“爹啊!你把我们哥仨扔下,我们可怎么活啊!”任家二哥、三哥也跟着哭喊,哥仨的哀嚎声让人听了十分难受。
后来,我爸听说任老大这次去无功而返,不但钱没要上还惹了一身祸。任老大到了白音和硕,和他相好的那位蒙古族寡妇乌云被公社抓去了,家里就剩三个孩子。任老大把那对黄花榆梳头匣子留下,又把兜里的钱掏出来,自己留下五元钱做路费,把剩下的十二元钱都留给了三个孩子。
任老大离开了白音和硕,却不知道更大的厄运正向他袭来。
在给任三爷烧完头七,任家大表哥神秘兮兮地把我爸拽到他们家里。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横躺竖卧地扔着些铁锨、镐头什么的。屋子里也是凌凌乱乱的,像走了人家似的。屋子里的黄土墙大概很长时间没扫了,房笆和土墙的接连处有厚厚的一层霜雪。任三爷死后,大表哥就上他爹那屋住,二表哥、三表哥还住原来的西屋。炕上的炕席是用苇篾子编的,紧挨炕沿的席边豁牙露齿的。大表哥用棉袄袖子划拉一下炕,苦笑了一下,对我爸说:“将就坐一会儿。”然后把脸凑到我爸的耳朵旁轻声说:“老兄弟你对我说实话,啥叫神经病?我睡不着觉,这回在白音和硕蒙古大夫说我神经衰弱,这咋回事儿,是不是下一步就是精神病了?”
我爸不假思索地说:“神经衰弱是你神经有毛病,精神分裂是精神病,不是一回事儿,但是有联系,都和人的神经有关。”我爸不知道我这番说明解除了他的忧虑没有,只见他抽回身子,一脸的沮丧,咕哝了一句:“和神经有关那还不是一回事儿。”他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可不能像吴疯子那样,要是那样还不如早点死了。”
大表哥说的吴疯子叫吴士明在村东头住,是吴凤凤的一个叔伯哥哥,已经三十多岁了,念书一直念到县中学,初中毕业回了家。五几年的时候正少文化人,县教育局打算招他当教师。可他看上了同班的一位女同学,他说那位女同学总瞅他笑是对他有意。其实别人说,那位女同学就是笑面,见谁都笑,是他整天瞅人家瞅入了迷。那位女同学后来考到沈阳财经学校去了,他就成天给那位女同学写信,再不整天在纸上画那位女同学的肖像,贴得满屋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