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自打那次挨了干爹赵大嚷嚷的训后,他真的不敢多嘴了,甚至到今天还感谢干爹的那顿训斥,让他将书生意气收敛了很多,否则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但以后的发生的事儿也不幸被图书馆里的那本书说中了,赵大嚷嚷的扩地计划在他和他以后的人们的努力下真的实现了。要是你现在再去漠北,从漠北村到小腾格里的沙丘下,都是玉米地。玉米秆和玉米叶子唰唰作响,述说着它们的前世今生。那一泓泓深蓝色的沙湖却不见了,湖底干得都裂开了有一巴掌宽的缝子,就是西辽河的水也日见干涸,有时把裤脚一提就能过河了,石门山反倒显得又高又大。这样的结果,功劳虽然都不能记在赵大嚷嚷一个人身上,西辽河两岸还有着千千万万个像赵大嚷嚷的张大嚷嚷、李大嚷嚷,但赵大嚷嚷总是他们中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吧。
这次漠北大队大会战,自然也不能少了那几个村里的因成分不好而被打倒的坏分子,扛着铁锹一瘸一拐地跟在社员们的后面走着。韩老歪那年六十八岁,王二佝偻六十六岁,数陆大脑袋最小也六十二岁了。王二佝偻还有齁喽病,走两步就得蹲在地上咳喘一阵子,砸着自己的胸脯子自言自语道:“我咋不替好人死了哇。”
任三爷实在动不了,天天窝吃窝拉的。任三爷的老婆子,我爸的那位小脚表大娘前些年大概和赵三秧子的时间差不多死去了。现在就是我爸的那三个表哥伺候他。哥仨都挺孝顺的,天天给他翻身,用热手巾搓背,要是摊着不管爹娘死活的儿女,任三爷连大年都活不过去。那年月人们就怕得病,小来小去的病人们揪一揪拔两罐子也就过去了,要是撂倒炕这样的病只能听天由命了。伺候得好点儿就多活两天,伺候得不好就早死两天。任三爷就这么将就着,喝点儿大表哥上小腾格里沙漠中薅来的麻黄草熬的汤,身子的疼痛差多了,可还是下不了地,自己伺候不了自己,人也日渐消瘦。有时睁开眼瞅瞅儿子没大气地说:“我算活够了,我刚才觉着你娘就在我头顶前站着,招呼我过去呢。”
三个儿子都哭了,说:“爹,你说啥呢,我娘殁了多少年了,你好好养着,有你活着我们这还叫个家,你要不在了,我们哥仨可怎么活哇!”
话说这草地泄水渠在天寒地冻中在过大年的节气中修完了,赵大嚷嚷说:“种地前没啥事儿了。”漠北村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总算都松了口气。
这时,任家大表哥(我该叫表大爷)找赵大嚷嚷请假说要去有个叫白音和硕的地方要账。我听奶奶说,白音和硕是一个蒙古营子,离漠北大队大约有一百七、八十里地。这些年,大表哥常去那里做活。奶奶还说,那里有一个蒙古族寡妇,拖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艰难的。大表哥每次去都要帮她家做活,收拾收拾屋子,抹抹房顶,换换炕面,和那位寡妇的关系不错。这次大表哥要走时,我爸看见他出门经常挑着的家具箱子里放着一对精致的梳头匣子,那是用小腾格里沙漠中一种叫黄花榆的榆木做成的,不用漆,只刷上清油,就是自来的花纹。匣子是浅黄的,花纹是深红的颜色,就像是黄昏时分层层叠叠的山峦。
大表哥走那天,张老倔去看任三爷。他蹁着一条腿坐在任三爷枕头旁的炕沿上,一手托着烟袋,一只手抓着任三爷的手。张老倔是个硬汉子,可看见任三爷瘦骨嶙峋的样子,眼珠子好像掉到坑里,腮帮子塌下去已没有多少肉了,张老倔的眼泪也就跟着掉了下来。他哽咽着说:“都怨我爹,那时候还不如不把你们搬这儿来。”任三爷死死地拉着张老倔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快甭这么讲,这都是命。”哥两个哭着说着,说着哭着。任三爷说的遍数最多的是他三个儿子,一个说上媳妇的也没有。后来,张老倔看任三爷拉着自己的手松了下来,知道他说累了,于是下了地。他看见炕梢放着的半碗高粱米饭和咸菜碟子,便说:“刚过了年就吃这个?明天我进沙窝子,看能整个山猫不。”漠北人管野兔叫山猫,管家养的不叫家兔也不叫家猫就叫兔子。其实张老倔该知道,任家让这些事闹腾的,过年时连个猪也没杀起,豆腐也没做,年糕也没撒,豆包也没蒸,全都是我奶奶挨着样儿给拿了些,还是腊月二十八那天黑夜给他们送过去的。
张老倔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还回头瞅了瞅,并抬起手来把满眼眶子的泪水抹掉。
谁成想,这竟是老哥俩的最后一次见面。
大概是又过了几天,夜里后半夜落了一场小雪。雪虽然不大,却把漠北村和她南面北面的西辽河、小腾格里沙漠捂得个严严实实,从漠北村望开去,真有银蛇腊象之感。
一清早,张老倔全副武装,头上戴着大狗皮帽子,身上穿着老山羊皮袄,脚上蹬一双破毡靴,斜背着一杆洋砂炮,奔向了小腾格里沙漠。这些年沙漠破坏得厉害,原有的那些桦树、杏树、红柳、白柳都没了。我听奶奶说,那早先可都是一坡一坡一洼一洼的,后来人越来越多了,机关学校越来越多了,总得烧火吧,总得有柴烧吧,于是年年砍年年伐,但沙漠的植被却不能年年长,后来人们连树根都挖出来作烧柴。小腾格里就像是被人脱去了衣衫,只剩下溜光溜光的沙坨子了。
木匠刘三说,听他爷爷说,早先年漠北可是出猎人的地方。那工夫大漠的外面是七扭八歪奇形怪状的老柳树,大漠里面的那些沙坨子上也长得密不透风,想翻过一个沙梁都很费劲呢。大漠中的野物也特别多,野猪、狍子、狐狸、狼多得很,兔子就更甭说了。大白天狼就敢进村,用牙叼住猪的耳朵用尾巴敲打着猪屁股,一溜小跑地钻进了沙子。漠北人管狼不叫狼叫LAIDAI,管小猪崽不叫猪崽叫小嘎嘎,有一句俗语就是“听LAIDAI?叫唤还不养活小嘎嘎了呢”,说的是做事情不能听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孙大裤裆他爷爷当时就是个很出名的猎手,远近闻名,特别能码踪,不管兔子、狐狸还是野猪什么时间走过的,他都能看得明白。有一次,他码着了一只母LAIDAI?的踪迹,一直码到LAIDAI?窝。他看大猍 不在,就钻进了猍 窝,掏出了一窝猍 崽子有七、八只,他把猍 崽子的眼扎瞎了,又放进窝里去。过了两个月,他领着孙大裤裆他爹孙小辫去抓长大了的小猍 。没想到等他钻进LAIDAI?窝,一帮长大了的LAIDAI?就扑上来,猎人成了猎物的猎物,LAIDAI?窝里传出小LAIDAI?撕咬的嚎叫声。等孙小辫跑回村子找来人时,一切都过去了,大LAIDAI和?小LAIDAI?都不见了踪影,从LAIDAI?窝里拽出来的就剩一副骨头架子。漠北村最出名的一位猎人就这样明星殒落了。这件事太血腥忒犯忌,不但孙家就是漠北村的人谁也不愿提起。
现在好了,猎物没了,满大漠看到一只野兔、野鸡都是稀罕事,猎人也自然就销声匿迹了。张老倔从任三爷屋里出来时说的那句话是一句不能肯定的没有把握的话。
张老倔进了小腾格里。
他背的是一杆漠北人叫做洋砂炮的猎枪,实际的学名应该叫鸟铳。可我还是觉得漠北人叫洋砂炮对。中国人用火铳是用火绳点着药捻子,再燃着枪管里的火药,我后面的故事中赵大嚷嚷他们以及他们的敌对者就都使用了这种武器,还差点儿让赵大嚷嚷毙命。倒是洋人采用扣扳机磕打引火帽产生火星点燃枪筒里的火药,将装在里面的铁砂子打出去。所以洋砂炮这个名称既概括了它的性能又说明了来路,更为准确。张老倔走进了小腾格里沙漠,静悄悄的大漠连个鸟叫声都没有。白雪皑皑,漫漫大漠,按说,不用说狍子、野猪这样的大一点儿的野物容易被发现,在那光秃秃的沙丘上就是一只刺猬也容易看得见。张老倔在白雪覆盖的大漠中走着,他也成了大漠里的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