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去的,吴士明就疯了。他疯了也没人管了,一年不剪一回头,不洗一把脸,手脸、脖子,凡是露肉的地方都是黑乎乎的,穿着开了花的破棉袄和破棉裤,趿拉着没了后跟的破鞋头子,看人的眼睛直勾勾的。他常在人家的墙根儿底下蹲着晒太阳,有时把手伸进怀里或裤裆里摸出几只虱子,放在嘴里咔叭咔叭地嚼着,竟然津津有味。偶尔,有几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拿土坷垃扔着打他,打疼了,他才站起身喊一句,“妈的!”孩子们跑了,他又蹲下去。有时,他还会突然跟在年轻女人的后边冷不防地说一句,“你相中我了,不敢承认是吧?我能让你揣上孩子是吧?”把走在前面的女人吓一大跳。等女人们省过神来,摸起棍子打他时,他撒开腿就跑了。
任家大表哥说的就是吴疯子,他害怕他也成了吴疯子。然而,还没等他更多地想是不是神经衰弱就会变成神经分裂时,更大的灾祸已经临头了。
赵大嚷嚷连着在漠北公社开了两天会。
在这两天大会上,袁革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漠北人民公社的书记,把原来的那个“代”字去掉了。赵大嚷嚷头一次在公社上纲上线会上挨了批评。袁革书记极不客气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漠北大队是典型,要不就是整几个死老虎打一打。那几个老家伙是明摆着的敌人,找人看好了别让他们搞破坏兴风作浪就得了。最可怕的是隐藏在内部的伪装得非常巧妙的敌人!”
那一阵子,人们传敌情传得离奇又严重。有人说在漆黑漆黑的夜间,看见村东北方向有人打了一颗红色信号弹。又有人说,原来的赤岭街里也就是现在的红峰街整出一大帮特务,有人在头年春天还给外国人写信呐。于家窝铺大队揪出了一个原来给遭殃军大官做饭的人。下水泉大队也揭发出一个曾经在东北当过土匪的人。上水泉大队揪出一个自称是张大帅外甥的人,还在平整土地时挖出了一酒瓶子的三八枪子弹。于家窝铺大队又在一家人的井里起出一支枪,这支枪下面的弹匣是个圆盘,被漠北人叫轱辘炮,还有一铁箱子的子弹,尽管已经烂得不像样子了,可那都是真凭实据。
更让人吃惊的是,漠北人民公社竟然破了一桩省级大案。有一个瞎子组织了一个反动会道门,叫红桥会。这个瞎子自称有特异功能,不分男人和女人,只要跟他睡在一个被窝里,枕在一个枕头上,与瞎子各用手攥住一条红线的线头,那瞎子就能带上这人去见死去了的亲人,不管是爹妈,爷爷奶奶,叔叔大爷舅舅姨,想见谁就能见到谁。凡是跟瞎子睡了觉的人都乐呵呵地说见着想见的人了,就像做梦似的,想咋着就咋着,可好了去了。
这瞎子还说,“再打起仗来,人们都坐着三股叉上天上打去。”漠北那一带的人们没文化少知识让瞎子骗得很容易,把三叉戟飞机说成是三股叉。瞎子还说:“要是打起仗来,咱们漠北最大的事儿就是吃不上咸盐了,那边的人在北边把盐泡子一占,咱们可连个咸味都闻不到了,还不赶快上供销社买咸盐去。”
人们听了瞎子的蛊惑,只两天工夫就把供销社的食盐买光了,供销社还动用了储备盐。这事儿反映到袁革书记那儿,他马上和伪装的暗藏的敌人联系在一起。他马上下令把抢购食盐的人抓起几个来,一审问,顺藤摸瓜没用两天就把瞎子给摸了出来。
瞎子不搁审,吊在公社马棚的梁柁上只几个来回就全交待了,除了交待让他交待的罪行外,瞎子还捎带说了搞破鞋的行为,真是搂草打兔子还有了意外的收获。袁革书记非常兴奋,认为这可是斗争的重大突破,伟大的胜利。马上总结材料形成案卷以公社群专的名义上报到县群专,县群专上报地区群专,地区群专上报到省群专……不用说,瞎子的案情又严重又典型又正好赶上斗争的高峰期,很快就判了死刑。
对此,袁革书记在总结会上说:“真是不抓不知道,一抓吓一跳。敌人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各个大队一定要在公社统一领导下以斗争为纲,稳准狠地打击敌人。现在敌人磨刀霍霍蠢蠢欲动,刀都架在我们的脖子上了,要推翻我们,这是多么激烈的斗争啊!”
袁革书记在散会时又特意叮嘱赵大嚷嚷说:“现在根据敌情通报,咱们要特别注意外来人员和咱们外出人员的动向。”
赵大嚷嚷急三火四地回到漠北大队,连家也没进就直接去了大队办公室。他叫人把木匠刘三和小学校的王老师等几个人找来,向他们传达了公社会议内容,特别是把袁革书记说的话都跟大家讲了一遍。赵大嚷嚷说,要说生产这一块他真没啥挑的,可这斗争咱们是没整出啥来,大家看怎么办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嘴地说了半天,还是找不出斗争的新动向。木匠刘三说,这没有的事儿可不能瞎编乱造,这不是评劳模大家选一个。小学校的王老师说,最近外出的就是任家老大,可任老大能干什么呢?赵大嚷嚷说,不中就问问他吧,对上级也好有个交待。
当天夜里,在赵大嚷嚷的办公室,办公桌被抬到地中央,桌子后面正中坐着赵大嚷嚷,两边是木匠刘三和小学校的王老师,桌子对面的木凳子上坐着任老大,审问进行有一段时间了。可翻过来掉过去的就那么几句话。
“你最近出门上哪去啦?”
“我去了内蒙古的白音和硕。”
“你去内蒙干啥去了?”
“我头年在那干活,他们欠我点儿工钱,我去要一要。”
“你就没干点儿别的事?”
“别的我能干什么事。”
“你在内蒙那边没听到点儿什么?”
“我去的时候,原来比较熟悉的一个蒙古妇女让那里的公社给抓起来了,问别人,别人都躲老远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你说信号弹电台都是什么样的?”
“你们说的我连听都没听过,我知道是啥样?”
审问的人越审越没劲,受审的人越审越来气。任老大站了起来说:“我怎么越听越不是味儿,你们这是干啥,是审我咋的,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地说了中不?我们打小都是光屁股长大的,我有啥事儿还能瞒你们?”赵大嚷嚷也站起来说:“任老大别的咱们就甭扯了,你上白音和硕真正干啥了要老实交待,你交待了,算你自首,往后大队还能保一保你!你要不说实话,往后可甭说这些人不管你!”
任老大气得眼白都红了,气冲冲地说:“到哪儿我都是这话!”
赵大嚷嚷和木匠刘三、小学校王老师嘀咕了几句说:“今天先到这,任老大你先回去,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望着任老大走去的背影,三个人相视无语。
赵大嚷嚷的心像被一条线拽着,越来越没底了。漠北村的人也都人心惶惶,都感觉说不上啥时候天上就会掉下一个火蛋让你捧,捧不得;撂,撂不得。人们觉着这世道真没法说了,这日子非得一帮人整着一些人过吗?大家都一个村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非要把几个人整得死去活来就是正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