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小腾格里的雪一场接着一场。起起伏伏的沙丘以及游弋在小腾格里腹中的西辽河正应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意境。但这一场接着一场的雪可苦了漠北村里的那几个正在被批斗的坏分子,他们得一遍又一遍地清扫村中的土道,把雪推向道边的院墙下。这其中,只有任三爷没法再用洁白的雪去荡涤肮脏的心灵了,他已经病得连炕都起不来了。
赵大嚷嚷当了漠北村的老大后,并没有马上放下赶车的鞭杆子。最终,还是小学校的王老师、孙大裤裆、木匠刘三加上曹树林一帮人好说歹说,赵大嚷嚷才把大鞭杆交给他兄弟赵老蔫。他跟这挂大轱辘车的这四匹牲口有感情啊,它们在他的心中像他的四个孩子。他可以骂,可以打,但别人说个“不”字或戳一指头都不行。在这四匹骡马中,特别是那匹枣红色的大辕马,前裆宽,四条腿像四根柱子似的,双目炯炯有神,两只鼻孔很大。赵大嚷嚷只要喊一声“驾!”它就会把脖子一梗,腰往下一杀,拉起车就走,对赵大嚷嚷可以说是到了息息相通的地步。赵大嚷嚷这回交了大鞭了,刚开始的日子,他老觉得屁股发痒,时不时地跳到大轱辘车的车耳子上坐一坐,摇晃摇晃身子,过过赶车的瘾。开始时,他有点儿怕走出家门,怕人家管他叫主任,觉得走在漠北村的土路上有点儿手脚不相随,有一次竟走顺了拐。但他没有什么官架子,村里人谁家请满月或女嫁人,他有请必到。他不像魏金山那样整天一副斗争产脸,沉脸不放的,让社员们都有一种畏惧感,而赵大嚷嚷却照常和村里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轻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他看中了我爸的挎包,对我爸说:“我上公社,看公社的那些人都挎着,挺好的。”说完不由分说,扔给我你两元钱,就从我爸的肩膀上掠了过去。后来,我爸看见他天天在肩上斜挎着,这是他和漠北大队人们的唯一区别。挎一只黄颜色的挎包,那时候叫军挎,是一种时尚,是从学生开始的。当时,军挎和军帽是学生们的两件标志性的物品。后来蔓延到社会,戴军帽和挎军挎成了干部或有一定身份人的象征,赵大嚷嚷也自然地接受了这样一种时尚文化。
打完场了,赵大嚷嚷偷着找到木匠刘三、孙大裤裆、赵老蔫等几个靠得住的人,趁着月亮地将扬场扬出来的好粮食、好玉米、好谷子、好高粱又往玉米秕子、谷秕子、高粱秕子堆里掺了许多。这几个人忙活了大半宿,又是害怕又是高兴。高兴的是明儿个社员分秕子的时候一口人又多得了几斤成粮食;害怕的是别让村里的坏种发现,要是向公社打个小报告说瞒产私分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在第二天分秕子的时候,社员们一个个乐呵呵的。他们的心里有数,分到的粮食回去过过筛,会多出几十斤的好粮食。那时候,大队要向公社粮站送公粮、购粮,还动员再交爱国粮。最好的年头,漠北村一口人也就只有三、四百斤的粗粮,而且粮食要统一放在大队的仓房里,半月二十天地放一次粮,各家各户到时候提着条口袋把全家分的几十斤粮食背回去。赵大嚷嚷知道挨饿的滋味,亲眼看着他爹赵三秧子饿死的情景。前两天传来消息,于家窝铺大队因为瞒产私分,大队新上来的主任于宝财不但撸了官儿,还让公社抓去关了两天,袁革部长为此特别打电话叮嘱赵大嚷嚷不要犯于宝财的错误。赵大嚷嚷庆幸自己先就加了小心,没让那些不靠勺的人沾上边儿。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漠北村像石门山下的河水暗流涌动,有多少可恶的家伙撅着鼻子在他背后嗅来嗅去。这个貌似粗鲁的北方汉子竟然有着一些精细的心计,后来的许多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只这一次,木匠刘三就服了赵大嚷嚷,说他是个当官的料,干啥事儿不但护犊子。还胆大心细。
刚打完场,公社就来了通知,全公社八个大队,每个大队三十个社员,由大队***带队到于家窝铺搞修渠大会战。这样的大会战,漠北公社每年都干,都是社员自带工具,自带行李,大队办集体伙食。赵大嚷嚷听到通知马上打发木匠刘三和赵老蔫去了趟于家窝铺先去打个盘子,安排好吃住的事。临出发前他还特意叮嘱赵老蔫:“不能安排到你老丈人家,要分清路线。”这正如说评书的人常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刘三和赵老蔫去安排了做饭的地方又找了几家人家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回来向赵大嚷嚷做了汇报。到了开工的日子,赵老蔫的大轱辘车拉着做饭用的家伙什儿,几个年轻小伙子轮番举着用黄漆写在红旗上的“漠北大队”队旗,几十个男社员在赵大嚷嚷的率领下也算是浩浩荡荡向于家窝铺进发了。
这次在于家窝铺的大会战是修一条大渠,公社的意图是把西辽河的水引到小腾格里的一片沙地中。起先漠北村分到的渠段是一块平地,总长度大约有一公里长,宽度却是四米,深度按水平抄是两米。赵大嚷嚷领着刘三几个把整个水渠都看了一遍,觉得漠北大队这段干起来,看似容易实则难,土方量忒大。紧挨着漠北大队渠段的是下水泉大队。下水泉大队的渠段虽然只有一华里,可不是坑就是包,中间还有一条窄水沟子要下两个水泥管。刘三贴着赵大嚷嚷耳朵说:“下水泉这段看着难,干起来容易,我目量过,用工量只有咱漠北的一半都不到。”赵大嚷嚷眯着眼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