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三爷几乎天天晚上都要被拉出去批斗,白天则要和其他坏分子们在民兵的看管下去地里干活或扫村中的大道。别人干活有工分,他们这些人是劳动改造,得老老实实地白干活。任三爷见到每一个人,也不管人家搭理不搭理,还是点头哈腰地打招呼,然后低着头干活。我想,任三爷那时候心里不定多难受,肯定是又羞又怕,死的心情都会有。
于桂云自那天瓶子被砸后就一头栽倒炕上大病一场,赵老蔫忙着请大夫抓药。赵大嚷嚷整天家里外头地一个劲儿地抽闷烟,上大队部时也不再去那些办公室闲聊,只是看看他的骡马,添添草料,有时还会用脚踹两下车轱辘,看看有气没气,打个转儿就回家了。好在翠花婶天天过来说说劝劝,让这个老赵家还有些活气儿。
听说于大舌头就更惨了。把本该属于于家窝铺大队的成果送给了漠北村,更何况先前还把于家窝铺好几个小伙子好几户人家眼巴巴盯着的惦记着的于桂云嫁给了漠北村。这回老账新恨纠结在一起,直把他批斗得脸上青肿,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没有了好地方。
人们说,赵大嚷嚷家摊上事儿,于大舌头整得那么惨,都是那对该死的掸瓶惹的祸。那一对嘉庆粉彩瓷瓶,于大舌头藏藏掖掖地二十来年,最终没逃出粉身碎骨的厄运。按照漠北人的话说,“你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该死的兔子逃不出萝卜锅去”。这人也好瓷瓶也罢,该着就是那么个命,谁想躲也躲不了。于大舌头就为了祖上的传承,把瓷瓶不但没藏住还差点儿搭上了自己的老命。赵大嚷嚷当时就说:“传承那玩意干啥?有啥用?没有它不也该吃啥吃啥、该穿啥穿啥吗?这些个破瓶子烂罐子的留着干啥,早砸早利索。”对这件事,赵大嚷嚷似乎与上次说青山寺佛像被砸时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
唉,人哪,天底下没几件事儿能想到一起。漠北人讲话就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也不中,人真是个复杂得让人无法理解的动物。难道这些奇珍异宝,那许许多多艺术精品,只有于大舌头这样的人才知道去保护,而赵大嚷嚷他们就一点儿珍重的感情都没有,人活着就仅仅为的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衣服吗?我的老爸那时真的想不明白。
对于任三爷的批斗还在升级,曹树林对魏永红说:“你别看任福点头哈腰的,他其实没怎么认罪,要集中火力攻下他,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我爸知道知道,任三爷最疼爱他的三小子,他是他的希望。任三爷是念过私塾的,了解到不少知识,他说,他三个儿子只有老三的悟性最高。但是他三儿子却给他悟过了头,不但没让他省心反而又给他添了乱。
深秋的夜晚,割地、拉地累了一天的漠北人又被喊到了大队部的会场上。会场的梁柁上挂了三盏马灯,昏黄的灯光下,魏永红攥着拳头讲话:“要把这些坏分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要特别警惕任福这样的敌人,注意斗争的新动向!”曹树林站在他的旁边,不时地跳着脚举着拳头领着喊口号。
会场的前面依然是那几个挨批斗的,低着头弯着腰,听着人们一遍又一遍的批斗发言。任三爷是新揪出来的隐藏最深的敌人,是批斗的重点对象,他要站在中间靠前一点儿的地方。
开批斗会的社员们坐了一地,有的叼着烟袋吸烟,有的抱着膝盖歪着,有的对着别人的耳朵说着悄悄话,坐在人群后倚着墙的两个老头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会场上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不断地有人咳嗽,整个会场没有几个人在那里正儿八经地听会。
魏永红讲完开场白,该人们发言批斗了。发言的人也都是顺着魏永红的话去说,有的揭发“任福你睡觉时,凭啥把牙咬得咯咯响,你这是对新社会咬牙切齿。早先不知道你咬牙是怎么回事,这回才知道你原来是隐藏着的敌人,是埋藏挺深的坏分子。”尤其是大队妇联主任说:“任福你本性最坏,你老不要脸,你把女人的避孕环套在你烟袋杆子上是啥意思,你把你的烟袋当成啥了,你好好交代你把哪个女人的避孕环偷了去,又是怎么偷去的?”
其实,像避孕环那样的金属圈,那时候的多数男人和女人都没见过,甚至使用的人都没敢正眼瞅过。刚开始上环时,妇联主任就受过半天的培训,技术不好,不是没上到位就是上得不牢靠,女人们上井沿猫腰拽盛满水的水筲,一使劲,一运气,也就把那小金属圈圈鼓脱落掉下来。可别人捡到没什么用处,就掖了起来,只有任三爷派上了用场,倒落了个破坏的罪名。任三爷无地自容,他念过私塾,学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圣人格言,这个小小的金属圈圈竟然出自他最避讳的地方,他可真该死,马上枪崩他都认了。在全村老少爷们、大闺女小媳妇面前,他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哟。他恨不得地上裂个缝儿让他钻进去,老任家的脸算是全让他丢尽了。真是让他癞蛤蟆过门槛又蹾屁股又抢脸,往后可咋见人哪!
正当任三爷羞愧难当的时候,人群里有一个姑娘又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她两三步就跨到了魏永红身边,举起一只胳膊挥动着拳头满脸怒气高声喊道:“我说,我要检举控诉!”然后身子一侧,用手指着任三爷大声地呵斥道:“任福你老实交待,为什么指使你儿子跟我搞对象?!”没等任三爷有什么表示又侧转过身来冲着人堆儿气急败坏地嚷道:“我要检举控诉任三儿,任三儿你给我站起来!”三表哥低着头臊眉耷眼地站起身子。“任三儿你欺骗我!我要控诉任三儿,他强要了我的身子!”
“啊!”
会场上许多人惊讶地叫起来,身子也都坐直了,满会场的人只有这时候才有个开会的样儿。这可是个爆炸性的发言,因为这事儿在漠北人们的心里可是个和杀人放火一样的重罪,在早先年是要判剐刑的。会场立刻严肃起来,咬着烟袋杆儿的也把烟袋取下来端在手上,戴着狗皮帽子的也把帽子摘下来或者把帽耳朵掀起来,唯恐少听或听错一句话。
不用说,这姑娘就是吴凤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