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家今晚的年夜饭在南礼士路的丰泽园饭店举行。张岩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问询,一早打好了腹稿准备应对,却低估了这场问询的强度,让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为了这场亲戚聚会的核心。面对着十几张看向自己的笑脸,说,“我没有懈劲的,我学的一直很好。”
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冷场,张岩接着道,“不用你们费心。”十几张脸微微转向惊愕,这微妙的同步感,让他觉得很假,很装。
卞兰一直没有吭声。以她这个年纪特有的敏感度,她最知道这小孩的脾性,也最清楚这小孩现在的样子,当着这么多外人有情绪要克制,又不愿真委屈了自己,于是像一个气球上的小洞,漏气一样一点点地漏着脾气,不甘不愿地闹着别扭。
现在,张岩抬起眼睛,溜溜转着眼球环看一圈,最后落在刘艳敏身上。刘艳敏正冲大家陪笑脸,在为小孩的不礼貌而道歉。
亲戚们对他不约而同的笑脸,刘艳敏时不时强调的“你可得听听长辈的血泪经验”,都让他有生硬的刻意感。装什么?集体当说客吗?像玩什么角色扮演的舞台剧,每一步都给你设计好,推着你去走,容不得你说不。刻意,便是有目的。他怎会不清楚刘艳敏的目的。
他想,不是都已经道过歉了吗,她还玩这招,什么意思?
但刘艳敏的思路可不是这样。她这些天不正是怕张岩随时爆发的小火山吗。如今儿子服软,意味城门大开,她放下顾虑,便全心对付那一塌糊涂的期末考。
于是,便有了这顿意义暧昧的聚餐。
从这个角度看,刘艳敏的战略自然是效果不理想的。它让张岩内心刚要变软的一角重新变成茅坑里的石头。
张岩没辙了,唯有悄悄给王溪林发一条微信,让王溪林打来一通电话,自己借口与同学有约,成功溜出门去。虽受了刘艳敏几个瞪眼表示不可以先离席,自己还是厚着脸皮成功出逃。从饭店走出,他高跳一下表示庆贺,对着手机笑道,“一招致胜,那帮傻帽真是好骗。你有空吗?想找你玩。”
“我…算了,我不能出门。中午又在饭桌上与我妈拌了几句嘴。没回想起任何原因,似乎只是话头顶到那里,所以吵起来。所以,在道歉之前不能跑出去让她担心。”
王溪林说尽管这些天心里一直憋着不快,他也疏于向人提起,他理解何一萍赋闲在家情绪不对,他理解,但实在难以忍受。张岩知道他今天逮住此机会说这个表示他实在憋得受不了。
张岩立刻道,“有没有可能我帮你排解?”对面却传来小声抽泣声。张岩一惊,立刻问他怎么了。王溪林道,“我不痛快。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碰到她的自尊心,触碰到她那根神经,但是我怎么可能完全知道她那根神经的位置?我只能一再改变自己,像应激实验里的小白鼠一样,只要这里有高压电线以后就不要到这里。我已经很努力地和她磨合适应,我想让她开心一点放松一点,怎么就那么难?她一天比一天尖酸刻薄,阴晴不定,越来越难以相处。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那点没用的身段…”
“我…我不知道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只要听我发牢骚。头痛极了,昨天上称,发现自己掉了四斤体重。呼,所幸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我也好避一避家里乱窜的戾气。”
“唉,辛苦,开学后放松放松。哎,你知不知道冬晖哥要出国?”
“不知道,到底是他家里有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像没钱的永远只能自认倒霉。”
张岩心里清楚,王溪林平时提起钱的事情也是这样的语气和口吻,但今天尤其强烈。于是张岩再切换话题,转聊高运博的近况。“最近都没太跟运博有联系,只是半个月前在补习班见过。他有跟你聊吗?”
“没,他只说最近学得很苦,每天咖啡整杯整杯地灌。反正最近大家都疲惫,真是疲惫极了。我有时看着我妈,或者隔着屏幕同你或运博对话时,偶尔会恍然,会突然间觉得对面的人很陌生,觉得很多事情失去了意义,不知道为什么。真是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你状态不对。你自己多留心。这样,你先去睡一觉,我今天手机全天开机,你随时打给我。”
“不太想这时候麻烦你。算了,先这样,我挂了。”
张岩本想阻拦,但对面挂得很快。
张岩直奔回家,但一路越想越忧心。同时他想起刘艳敏早上新留两张卷子,需要在晚饭前完成,他还需要赶快。
高建一行人驾车来到温泉酒店,通过高建手机相册里存有的高天顺身份证照,向前台询得房间号码。三人将各自的两条腿蹬出车轮的速度,把三人小队也赶得浩浩荡荡。可直奔到房门前,高建却先撤了火踟蹰不前了,还是胡卫兵先行一步敲响房门,却无人响应。伊百川见高建似乎隐隐地松一口气,于是说,“要不缓一缓?”
高建抬头说,“不可以,我叫你们来就是为防止我熄火,你别帮倒忙。我想他们已经在温泉池。赶快去。”
一行人以中等速度鱼贯进入热浪席卷的温泉池,顿时觉得浑身被暖意包裹,说不出的松快,胡卫兵甚至真有脱衣入池的冲动。但他知道正事,进入前,他已托付伊百川上网检索到相关资料,并迅速将一系列唬人的专业名词了然于胸,他们在角落一个聚宝盆形状的池子旁发现轮椅,再往里看,高丽英分明赤身坐在池边,下半身泡在水里,而高天顺与崔神医在为她擦拭额头,按摩双臂。伊百川当即表示不合适过去,转身要走远,胡卫兵拦下他,带头领着高建和伊百川直奔聚宝池。
崔神医率先看到奔赴而来的三名壮年男子,示意高天顺抬头。高天顺一看大惊失色,遂指示崔神医不要受打扰,待会儿他们说任何话都不要听,不用停。崔神医点头,低头继续干活,但手法慌乱起来,弄得高丽英呻 吟不止。高建这边被高天顺拦下,那边却听得高丽英的呻 吟,于是怒火更增加几分,说什么也要绕过高天顺。高天顺忙道,“你不许捣乱。”
高建勉强点头,放慢了脚步与崔神医问好。来到昏昏沉沉的高丽英身边,他随手拿起旁边一条毛巾将高丽英的肩膀包裹住,借以挡下崔神医的摧残,同时伸手招呼两位同行者说,“现在可以过来了,请帮忙把老太太搬走。”
高天顺立刻过来拦下,道,“治疗还没结束,人要去哪儿?”
高建道,“不治了,没看到老太太很难受?”
胡卫兵趁高天顺驳斥之前抢过话头。“我是心脑血管方面的专家,我认为老太太的状态不适合再行治疗,需要缓一缓。请相信我,我是三〇一来的,断不会害人。请问刚才为老太太治疗的医师是?”
崔神医道,“是我,小伙子,请借一步说话。”
“没必要,家属在场更好说话。我奉高家少爷的命令为高老太太进行初步诊治,确定诊疗方案…正说着,伊百川站在旁边拉扯胡卫兵衣襟小声地道,频道错了,不是豪门恩怨。胡卫兵立刻清清嗓子笑道,总之,待会儿我来为老太太体检,初步分析老太太现在的身体状况,与这位…请问如何称呼?”
“姓崔。”
“——崔神医一起商讨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哎呀,早在三〇一就听闻过崔神医的活化疗法,久仰您的大名,这次有幸见到本尊实在是…”
趁胡卫兵前言不搭后语地大侃特侃之时,高建已经拉过了看戏伊百川将高丽英扶出池子,于是这才发现高丽英全裸,身上的坑坑洼洼与沟沟壑壑展露无遗。高建立刻拽下她肩上的毛巾遮掩下身,可上身又露在外面现眼。
高天顺这才注意到儿子那边已将高丽英扶上轮椅,正犹豫着那一小块毛巾是盖上身还是盖下身。高天顺立刻挡在轮椅前面说,“不许走,疗程还没结束。”
胡卫兵再次插嘴道,“推走,疗程中断,再进行下去对老太太没有好处。请崔神医理解。你我同为医务工作者,我们的第一要务都是为了病人,请您理解。”
高天顺还在原处犹豫,高建与伊百川已经推了老太太往门口走去。伊百川得意地道,“咱们小胡天生的演技派,是不是?”而高建却全然没有在听,焦急地俯身在高丽英耳边一遍一遍地问,“您怎么样?您有没有难受?…”
伊百川道,“先回房间,把老太太擦干净。来,先盖上我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