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解让罗田更加难过。在窗帘低垂的病房里,阳光失去了原有的热度。高丽英隐约知道,自己又牵出了罗田的情绪。前不久儿子刚对着自己哭了一场,面前的罗田似乎也在流着泪。她就想,怎么都在哭?为什么要把人弄得这么难过?这让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治或不治,总要有一方难受的,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就不能双方都高兴?
高丽英觉得很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知道怎么做,只知道自己的病一拖再拖,这辈子是好不了的。于是她就哭起来。罗田连忙给自己擦了把眼泪,抽几张棉纸轻轻沾了沾高丽英的眼角。接着高丽英又嘟囔着说了些什么,罗田没听清,只知道仍是不想治疗一类的话。
于是,高丽英以前的各种好,各种宠,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涌到眼前,像散落的记忆碎片,像一群奔拥的小鱼,罗田想抓住它们,但总是呼啦一下就没有了,让她抓不住,觉得颓然无力,让她只会一个劲说,“您好得很呢。”
“真的?”
“真的,医生说了。”
高丽英嘴角微微勾了勾。她想起运博,所以问,“运博什么时候能来?”
“孩子挺忙的。他今年初三,要中考了。”
“运博来不了……”高丽英喃喃道,眼泪又流下来。
病房里二人发散的思绪此起彼伏。罗田给高建发了微信,对他说高天顺已经回家。对高丽英汩汩的泪水她装作没看到,低头玩手机。共情力被人开到顶峰,看到谁哭自己都会跟着哭的,这不好。
日落时,高建发来微信说身份证偷到手,现在立刻赶去银行。
除去心中的隐痛,罗田在病房倒是安逸得很。她终于对那些烂摊子得以远离和逃避。她想,自己是谁啊,自己有什么义务去面对。她现在不做妈,不做妻子,只做陪伴婆婆的儿媳。
流水明细显示,在高天顺问高建要五万块钱未果的第二天,分别有一万四千元和三万元的收入,昨天则有一笔五万元的支出。
这充分说明高天顺不透明的私下交易。但高建暂时没采取措施,他只是气馁,并说要等罗田回家,一起商议。他说他不再相信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方式。
罗田苦恼至极。她想这事说到底是高家的家事,说白了是历史遗留问题,她也没姓高,她出声不像话,也没道理。
晚饭时间,王姐发来微信,说下家已经找到,明天就去工位报道,所以今天晚上请罗田吃一顿饭,聊表感谢。
王姐这顿饭是冲着交底去的。因为如今与高家没利害关系了,但侍奉了多年的老太太还在受苦。她这么做纯粹是出于道义。
地点约在小辉哥火锅店。王姐说这顿饭一定要自己请,一是感谢这些年的关照,感谢罗田一直拿自己当做半个家人看待。二是作出告知。王姐说,后天高叔有温泉计划,地点在顺义的新世纪温泉酒店。
罗田问,“温泉计划?什么时候定下来的?”
“前几天无意间听说的,我详细问过阿姨,她呜噜呜噜的说得也不清楚,似乎是神医向高叔建议,说泡温泉有助于活血,对复健有帮助,所以要带老太太去。”
临走前罗田喝一大口凉茶压火,对王姐说,“谢谢您,您是个好护工。”
王姐笑说,“以后老太太让你多费心,日后再联系。”
两人在十字路口处握手分别。罗田立刻与拨通高建电话商议此事。
“是的,你没听错,要带老太太泡温泉。妈现在躺在床上已经饱受折磨,哭诉不止,怎么遭得起这样的罪?”
高建听完罗田的叙述久久不语,但心里已经起了许多波澜。他说,“现在事情摆上明面,可以确定老头再次受骗。物证人证都齐,后天去酒店拦他。”
“拦?装偶遇?”
“不,直接去摊牌。我要逮现行。”
“为什么不今晚和老头挑明?”
“不想再给他胡搅蛮缠的机会。这次我要让他没话说。”
“引蛇出洞?但妈…”
“我知道。后天等老头前脚出发,我们后脚跟车,不会让老太太过于受罪。你别管。这一次我要斩草除根。”
“你每一次都这样说,到最后还不是你先服软?你没那杀伐决断的能耐。”
“我有,我会有,我会去的。你后天去不去?”
“我?不去。先挂了,护士来巡房。”
夜晚罗田总是半睡半醒。有时一睁眼,面对满屋的黑暗,旁边是高丽英似有似无的呼吸声,细细碎碎的,再然后便需要瞪眼许久才能迷迷糊糊地继续入睡。
高运博起夜解手,迷迷糊糊地撞出卧室,却见高建一个人在客厅喝酒。高运博立刻睡意全无,冲过去夺下啤酒罐,焦急地说,“病才好,为什么又喝?又想躺着让人推进去?”
高建的神智很清醒,只说道,“喝这点不会有事,别大惊小怪,爸有分寸。你怎么醒了?”
“憋醒的,我睡前喝了牛奶安神,结果憋死了反倒睡不好。你不许再喝了。”
“你命令我?”
“是的,命令你。我命令你去睡觉。”
“好吧,我听话。寒假作业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你别管,睡觉去。”
”是,长官。”高建咧嘴一笑。“明天带你去郊区转一转?”
“不去,明天下午补习班要考试的。我回去睡了。”
“晚安。”高建小声说,又补一句,“只有你最能让我高兴。”
但高运博已经关了门,所以高建猜他没听到。
第二天下午,晚饭前,高建突然收到医院电话,说高天顺用轮椅将老太太带离医院。高建立刻从床上弹起。看来温泉计划提前。高建来不及思考个中内因,立刻致电胡卫兵与伊百川,告诉他们计划有变,现在立刻出发。
他看屋内罗田还在熟睡,知道她这几天忙累了,于是静悄悄更衣,静悄悄出门。
胡卫兵与伊百川的参与是昨天商议好的结果。高建认为单枪匹马地去拦效果不会好,甚至引发反作用,掉进互相指责对方无知的死循环中。路上高建险些闯了红灯,于是在半当中换了伊百川驾驶。胡卫兵小声问,“老爷子是个怎样的人?”
“难缠。”高建说,“很让我头痛的。先别打扰我,我在措辞。川子,你老婆来电话。”
“你帮我按免提。”伊百川道。电话按下接听,那边却是一片嘈杂。随后李冠英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百川,百川?你快回来。”
“什么事?我不是说我今天要去顺义?我还在去的路上。”
“筱凝躲在卫生间不出来,怎么叫都不行。似乎在哭。我实在慌了手脚,晓天和同学出去玩什么密室逃脱,手机不接,没办法了。”
“你别急,我看情况再回去。”
“你立刻回来。现在是你儿子,不是狐朋狗友,别本末倒置。”
说完李冠英便挂掉。伊百川脸色有些难看,高建没敢出声,倒是胡卫兵心直口快地来了一句,“真麻烦,是不是哥们儿?我都已经准备好大闹一场,这会儿来泄气…”
“别逼他,这附近也没地铁站公车站,要不这次算了,开车回去?”
“那不可以,说好今天是来帮忙。而且不能真让老太太去泡温泉。”伊百川摇摇头道,脚下没有踩刹车掉头的意思。高建没再进一步劝阻,只说一句,“谢了,真哥们儿。”
高建心知肚明伊百川的心情倾向于回去。胡卫兵道,“这才是朋友,回头我帮你跟嫂子解释。”
伊百川握紧方向盘说,“那倒不用,无所谓。”高建将视线撇向窗外,又回过头道,“回头请你俩吃顿好的,我儿子知道这附近很多餐厅,回头专门问他挑一家贵的。”
伊百川道,“咳,不用。”
高建说,“一定要的。”伊百川就嗯了一声没说话。沉默一会儿之后,高建又找了有关小孩中考的话题来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