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于是钻出窗帘,将凳子往高丽英床边又挪了挪,想抓住他身边这点仅剩的人气。
今晚高建躺在临时搭起的架子床上,盖着干硬的被子睡过去,却睡得比平时还要安稳。
罗田再收到康宁的微信,说高运博近几天的几次小测滑到了及格线附近徘徊,心思似乎不太在学习上,而且听课效率差,时常睡眼迷离。据刘文老师反映,高运博这周一直都以吃了感冒药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不在状态,希望家长能够重视,和他谈一谈。
紧接着是几张图片传来,是高运博几次数学小测,且打满红叉。罗田心凉了半截。她给高运博发了一条微信。康老师找我告状了,你上完课赶紧回家。
高运博心也凉半截,于是上语文课时心乱如麻,连平时相对擅长的多文本阅读题也做得稀烂。
今天他没打算省钱,打了出租车一路睡到家门口,下车时司机叫了五六声才醒过来。
罗田就在小区门口等他。见高运博下车,罗田上前帮忙拎书包,道,“怎么了,困成这样?”
高运博说,“累。手都抖了。我还是没适应这种强度。”
“知道你累。坚持半年,我们就胜利了。”
“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了?我…学校的作业要往前赶一赶。”
“可以,我帮你请假,说你病了。回去睡一觉。”
“呃…还不行。今天的作业还差一张卷子,一份学案。十二点前要微信发给老师的。”
“哪一科?我能否帮上忙?”
“唔…学案主要是从书上找内容来填空,倒是可以…”
“这个我帮你写。你去弄卷子。”
于是,今晚罗田便多了一项任务。她费力地在书上找对应的句子一边填空。这填空似乎也是有意在坑人,有些话它总要拐一个弯或变一下句型,让你摸不着头脑,这就花了罗田大量工夫。书上的知识她早已经忘光,不知道这句子一变,其意思是否也在变,所以落笔时总是心惊肉跳。最后勉强填完,她高兴地进高运博卧室报喜,却见高运博趴在卷子上睡得正香甜,而卷子上分明才做了三道选择。
第二天一早,家长群的通传又到了。每天早上班主任总要艾特所有前一晚没有交作业的学生家长,而今天“运博妈妈”赫然在列。她悄悄来到高运博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平时小孩不愿意让别人盯着看,可今天这么一看,感觉仍稚气未脱,还是一副小孩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看着这张熟睡的脸,她感觉家长群里的点名对她而言暂时失去了意义。
九点半高运博才醒,得知被点名一事后脸上有点不高兴,吃早餐时一直在嘟嘟哝哝,对被点名的事情耿耿于怀。
但罗田突然说,“今天一整天不写作业,我允许的。呀,还有一天就是除夕啊。”
高运博挠挠头皮说,“明天还会被点名的。”罗田说,“不管。”
高运博还是面露难色。罗田说,“不用把点名看得太重,过日子又不能吊死在一个名字上,又不是被点个名就不能过活了。你收拾一下,今天不写作业,也不睡懒觉,我们去爬长城。”
冬天的长城依旧人多,除人群之外只剩漫山秃顶,再加脚下的断壁残垣,徒增几分荒凉,但高运博热情高涨,先罗田一步爬到了高处。他见旁边有人在喊山,立刻放下矜持,举起拳头跟着对天大吼,却用力过猛喊劈了嗓子,引得方才喊山那人哈哈大笑。罗田这会儿才吭哧吭哧地爬上来,见高运博与那喊山人聊得正热闹,就不再管他,独自上行。她爬到半截回头看去,高运博已经和喊山人作别,在奋力向这边追赶。
罗田大声说,“你太慢了,你妈已经超过你啦。”
高运博立刻加快脚步,两级并做一级迈,很快就来到她身边。罗田说,“你先去吧,我要喘一会儿。”
高运博就一个人往前走。罗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片小小的空茫。她记得第一次带孩子来爬长城,她也曾说让儿子自己先走,但高运博不乐意,硬要拉着妈妈一起向前。小孩子始终是精力旺盛,最后罗田实在爬不动要下山,高运博只得败兴而归,但还是死死跟在妈妈身边。现在可不会了,孩子早就不黏她了,会继续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这时手机响起,是高建来电。高建说,“刚才京京给我发微信,说爸管她要五万块钱,被她拒绝了。我估计老头子两头碰壁会采取其他行动。下午能否拜托你去医院?我刚从医院回来,没找到老头子也没见到神医,回家也没有看到他人。我下午要回物业上班,你要是在医院见到老头子,让他回家过夜。”
罗田本能抗拒这种谍战戏码,但想到病床上妈的样子还是应下来。
中午她带儿子吃重庆火锅,到家后命儿子去睡午觉,然后用一个环保袋装些毛巾牙膏之类的日用品赶赴医院。
到了403病房外,她探头一看,果真见高天顺和一陌生中年女人,想必就是所谓神医。她立刻进去道一声,“爸,我来了。”
高天顺敏感地起身道,“怎么突然来也不说一声?”
罗田不答话,指着那人便道,“这谁?”
“我新请的护工。”
“新护工?您速度够快。”
高天顺打了马虎眼,没有细说。但是那中年女人倒很勤快,忙不迭地给罗田端一杯热水。
罗田稍抿一口,随手放到旁边小桌子上。女人说,“我先走,高叔,回头找。”
见女人拿着包要走,罗田抬手拦下道,“这位大姐,初次见面,我们认识认识。我是老太太的儿媳,姓罗。您贵姓?”
“免贵姓崔,属龙。”
“巧了,您正好比我大一轮呢。以后叫您崔姐。我看老太太被您照顾得挺好的?”
“呵呵,老太太没太多的要求,挺好伺候,也很好说话。”
“您辛苦。您做多久了?什么时候给您把工资结一下。”
“两三周,大概。”
“噢,已经做这么长了,那回头该找时间商量一下月工钱怎么结。”
“不用,这事不劳小罗你费心,你爸会给我结的。”
“那好,今天您先回去,这里我替您照顾了。”
“哎。您这样尽心的儿媳真是很难得,老太太很幸福。那我先走。”
送了崔姐出去,罗田折回房间,见高天顺面如酱色。她没再遮掩,说,“崔姐来了那么久,怎么没和我们提起?连钱都没法给人家结。”
“怎么结?你们现在泥菩萨过河。”
罗田蒙圈,道,“您什么意思?”
高天顺说,“高建被降了我知道。我昨天打他手机他关机了,就打去他工作的物业公司才知道,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们?结钱的事情你们不用管。”
“您怎么这么见外?崔姐照顾得好自然要谢谢她。唔…可我看妈的状态似乎一天不如一天?”
“呃,说明有效果。起效之前总要折腾一番。放心吧,老太太会好起来,我不会害她。”
罗田皱眉,点头道,“您今天回家睡吧,医院我来盯着,有什么事我打给您。”
高天顺本打算拒绝。但罗田硬磨好久,直到高丽英喃喃道,“你…回去…回去吧…”
高天顺扭脸看看高丽英,再看看罗田。罗田已经取下他的皮衣递给他。他被顶上杠头,不得不走。
高建走后,罗田坐到高丽英身边,握着她的手,觉得有点凉。
高丽英说,“渴了。”于是罗田端起水杯,把已经咬烂的吸管头放到她嘴边。高丽英费力地吮吸,吸管里的液柱升到一半又滑下去,再升到一半又滑下去,最后终于喝到一小口。罗田看着难过,从旁边的床头柜里翻出一把不锈钢小勺说,“我来喂您。”
喂水活动艰难地进行着。最后高丽英体力不支,轻轻摇着头说不喝了。
罗田点头,遂重新握住高丽英的左手,沉默。却听高丽英喃喃道,“我不想治了。”
罗田说,“什么?”
“难受了,我不想治疗,放过我吧。”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这句哀求像细针刺到罗田心口,让她只会呢喃着说,“好,不治了,不治了。”
“难受。”
“我知道您难受。”
“不治了,不治了,呜…”
“嗯,让她走。我们不治了。”
罗田知道,老人犟起来时不输孩子,需要顺着一点。她觉得高丽英此时的神情像一个在要糖的孩子。虽然她不知道她在抗拒什么,只看得到抗拒的情绪。
但是她想,如果换做自己整日躺在床上,一定是熬不住的,还有什么不会抗拒的。她这样想,所以她理解她的一切抱怨。她想,怎么这么可怜,这么让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