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从家里出来坐上了公交车,时间很晚了,车上没多少人。
公交车行驶平稳,她倚在车窗上耷拉着眼睛,仿佛力气被抽干,连抬抬眼皮都觉得是负担。
父亲宁知林刚去世的那几年,乔意一蹶不振,精神恹恹,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都由宁愿一人包办。那时她刚上高中,眼睁睁看着乔意陷进悲痛中不愿出来,夜夜难眠。
妈妈垮了,她不能跟着垮。
宁愿这么想。
看着家中突发的变数,宁愿心里平静的很,也很少哭。
像是很快就从悲痛中抽离,又像是从未陷入悲痛。
乔意的情绪低落,宁愿就没日没夜的学习,提高成绩,学做家务,尽全力开导陪伴乔意。
刚升高中时,她才十六岁,却有条不紊的打理着一切。
仿佛这件对她来说同样天塌一般的事情,在她心里就这么默默的揭过了。
周围的亲戚邻居来看望她们时,对宁愿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句:
“阿宁要坚强,照顾好你妈。”
车快到站时,宁愿瞥见了一家酒吧,就在离她公寓不远的地方,跟上次的清吧很近,都在一条街上。
宁愿下车,冬天里没风,却依旧觉得冰冷,她只穿了一件薄大衣,不由得抬手裹了裹,吸了吸鼻子,走进了酒吧。
这家酒吧跟那个私人清吧不同,就是完完全全酒吧的样子。
染缸一般的灯光搅在一起,忽明忽暗闪烁着,每个人沉浸在透着金锈气息的音乐里,人挨着人,看不清脸,只感受得到身上皮肤的碰撞,带着试探的暧昧。
宁愿穿过人群,坐在吧台前,点了酒。
搁在平常,以她这种危机意识强上天的性子,万万不可能来这种到处都散发着人性荷尔蒙的地方喝酒。
她也没想着买醉,打算就喝几杯,微醺着回家来着。
她这几天的状态不好,想好好睡一觉。
这里的气氛燥热疯狂,宁愿把外套脱了下来放在腿上,里面是一件白毛衣。
许是这种勾兑的白兰地酒顺口好喝,后劲却大,脱完外套她仍觉得热,便抓抓头发,一股脑都拢到了一侧,露出白皙的脖颈。
她头顶的灯光打在她身上晃出了一圈光晕,显得她整个人毛茸茸的乖巧。
宁愿微微倾身,单手托着下巴拄在吧台上,另一只手懒洋洋端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喂进口中。眼睛漫无目的的乱扫着,盛着细碎的光亮,勾人于无形。
她的脸毫无攻击性,是个淡颜文静的长相,一双写满纯欲的亮眸,不说话的时候眼角微扬,有点奶凶奶凶,笑起来眼睛是甜的,嘴角是甜的,明朗又漂亮。
喝酒的举手投足和她本人的气质形成反差的吸引力,不远处三三两两的目光已经粘了过来。
长久强烈的音乐声让宁愿一时间适应不了,脑袋嗡嗡响着,有些缺氧,酒劲忽的一下上来。
她的头开始微微发晕,手脚上的力气松了不少,麻麻的。
她明明一杯都没喝完,但她此时眼神还算清明,打算喝完这杯就回去了。
“宁愿?”
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声音清冽干净,不高不低,在耳边荡着好听的弧度。
在喧闹的环境中,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回头,入眼是一件白花花的羽绒服,来人身形高瘦,线条利落,可能是刚刚进来,周身缠绕着外面的凉气,新鲜又清冽,他头发散乱着,遮住了眉毛,好看狭长的墨瞳看着她,眉眼淡然,神情懒散随意。
啊,是周泣。
他因为不确定是她,头微微偏着,现在看着她双颊和耳尖微微发红,眼睛里亮晶晶,掺着酒后的迷蒙和疲惫,长发微卷,软软的散在肩上,毫无防备的样子,
是漂亮的,安安静静的漂亮。
确认是她,周泣愣了一下,随即漆黑的眸里因为丝丝的不悦,漾出淡淡的冰冷。
他瞥了眼她手边的酒杯,余光里存着周围进进出出试探又不怀好意的视线。
周泣咂了一声,眉梢挑了挑,微微不爽。
“周泣?好巧哦,”宁愿开口,仍拄着下巴,喝了酒,语腔语调更放得开,比平时软糯缓慢却有些大咧。红唇和侧肩发显得她张扬而热烈,极致的反差却毫不违和,“喝一杯吗?”
周泣眼神在她身上流转,确定她还没大醉,轻叹了口气。
他现在太阳穴突突跳着,不自觉舔了舔唇。
以后绝不能让她碰酒。
周泣默默想着。
他没回应她,把她搭在酒杯上的手拿下来,一手接过她的大衣,一手扶着肩,带她站起来。
宁愿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无措,站起来时她微微挣扎:“我还没喝完,你——”
“胆儿可真大啊你。”周泣附身贴着她耳旁沉声说了句,语气中写满了不高兴和不容商量的强硬拒绝。
那样喧嚣的环境音里,周泣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入宁愿耳中仍旧清晰。
说话间的清冽呼吸扑在耳畔,冰冰凉凉的。
宁愿愣了愣,停住挣扎的动作,被周泣带着往外走。
他扫了一眼周围时不时往这边瞟的几处异性,与他们的目光碰撞,黑墨一般的眸子骤然染上一丝恶寒,扔在那些人身上,只一瞬,就转头离开了。
是警告。
走出来,周泣扶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展开她的大衣帮她穿上,轻手将她的头发带了出来。
夜晚是有风的,一阵一阵,搜刮着空气中的余温。
宁愿被刮的清醒了许多,上头的酒意被抽离在风中,随即消散。
她偷瞟着周泣,见他不说话,眉间挂着冷意,似乎是不太高兴样子。
身边气压都低了几分。
咋呢,咋生气了。
“谢谢啊,”宁愿不自觉咽了咽唾沫,眨眨眼睛开口,“呃……那个我先回家了,你是来玩的吧?”
“……”
来玩的。
宁愿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来玩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不会说话就别说好吗。
说话时周泣正在掏手机,她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刚刚按亮,照着他的眉眼,瞬间愣住。
周泣闻声抬眼看了过去,冷不防嗤笑一声,脸上闪过一句类似“我玩你妹”的粗口。
他嘴角噙着不明意味的笑,眉眼却舒展开来,柔和许多,眼底浸着浅浅的温柔。
随即垂下眼,手指在手机上动了动,举在耳边。
宁愿看他打电话,本想跟他招招手就走了,也不知是酒劲还没散干净,还是她真的累的疲软了,刚刚挪步,腿上一松劲儿,眼瞅着就要往地上坐。
周泣通着电话,一伸手稳稳捞住了她,撑在她的胳膊上,隔着衣物传来掌心的温热。
“嗯,你们玩,我先走了,”周泣垂眸看了一眼她的腿,“太晚了。”
“你说什么?这点对你来说太晚了?你他妈——”
电话那边没说完,周泣就挂了电话,放进了兜里。
“我送你。”看她颤颤巍巍这两下子,周泣轻拽着她走到路边打车。
宁愿的脑子还是微微发晕,被带到出租车前还想着推辞,话没说出口就被周泣送进了车里。
其实她家离的不远,打车也就五六分钟,走着回去省是省,路过这种酒吧街也不安全。
上车后宁愿报了地址,两人一路无言。
周泣的侧脸映在她余光里,利落锋利的线条倒影在车窗上,窗外街灯闪过,给他没什么情绪的眉眼间平添一笔淡漠的孤独感。
车驶过一条减速带,车身颠了颠,仿佛又把她发晕的神经轻轻往上抛了抛。
她胸口突然发闷,不太舒服。
这下得了,这减速带让她下车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个不能自理的酩酊醉汉。
宁愿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眼睛明明睁的好好的,却感觉在眼眶里乱转。
“刚不是还挺清醒的吗,”周泣看她这幅完蛋样子,取笑道,“才这会儿功夫就不行了?”
“我不行了?”宁愿倒也没有烂醉如泥,只是脚步轻浮些,走路歪扭些,她轻靠在周泣身上,他的手绕在她背后虚搭着,圈出若有若无的存在感,让她越发松弛放肆,“谁说的?没有你我很行的。”
后半句嘟囔着,透着微微不悦的倔强。
明明是不长骨头似的倚着他走路。
周泣听罢低笑了一声,从嗓子里溢出,丝丝缕缕传进她的耳朵里,竟发着痒。
“好好好,”周泣笑着,轻哄,“你最行。”
几步间,两人就上了电梯,到了门口。
宁愿堪堪按对了密码把门打开。
一进屋,充足的暖气迎面而来,宁愿困意顿起,眼皮不受控似的粘在一起。
她脱了鞋甩在门口,脱了大衣随手就扔在地上,摇晃着走进卧室。
周泣看着她踉踉跄跄,叹了口气,跟在她身后把衣服捡起来。
不能老叹气,对心脏不好。
周泣心想。
他收拾好放在沙发上,抬头四处望了望,走进厨房,倒了杯温水,转身进了卧室。
宁愿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枕头都没枕到,匀速的清浅呼吸着,看来是睡死了。
这么快?
周泣顿了顿,把水轻放在床头柜上。
床上的姑娘长发散乱着,还有几缕不听话的贴在眼角,眼睛阂着,卷翘的睫毛一动不动,眼睑上映射着一排倒影。
岁月静好的模样。
周泣默声看了一会儿,俯身上前一手托着她的脖子,一手垫在她的腰上,轻轻往枕头上一带。
床上的人因为这动作似是要被吵醒,睫毛轻颤,轻哼了几句便又归于平静。
他又把挂在外面一半的腿放好,盖上被子,转身出去了。
周泣出门去楼下的药店买了解酒药,怕她家里没有,有也不好随便乱翻。
他走进卧室,把药放在那杯水旁边。
再挪眼看向她时,她不似刚才睡的那么好,眉头微微皱着,呼吸也不似刚刚那般平稳。
周泣倾身,撑在床边,抬手轻轻拨开贴在她脸上的乱发,拢在耳边。
手指间,藏满了温柔和怜惜。
蓦地,姑娘的手一下抓紧被单,轻轻瑟缩了一下,她的鼻尖红红,眉头微蹙,小脸皱在一起,一颗泪冷不防滑了下来。
周泣的身形狠狠顿住。
姑娘的泪水像是一把突然出现的刀,猝然划在他的心口上,拉扯着疼痛。
连醉酒后的睡梦都不安稳吗。
那平时呢。
严格来说,周泣前前后后也才见了她两三面而已。今晚是巧合,齐放趁他状态好些拉他来喝酒。
五年前见她时,少女巧笑嫣然,眼里盛着故事感的沉重,说话语气充斥着渴望,对希望的渴望。
五年后她像极了一潭死水,没有波澜,平静的有些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周泣蹲下身来,伸手擦去了她的泪痕。
这股不知所以,突如其来的微妙情绪冲刷着周泣的大脑,它没有多么强烈,只是清清浅浅的荡着,悄无声息的流淌着。
他的手覆在女孩的,攥紧地,微微颤抖着。
他稍稍用力,轻轻卸了她的力,缓缓拉着她的手展开,钻进手掌里摩挲安抚着。
“别怕,阿宁,”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荡开,声线轻柔缓慢,拨动着空气,像是睡前故事般温柔哄着,细察藏着微微颤动,“今晚一夜无梦。”
一如她从前待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