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从录音室里出来时,周泣已经回来了,穿上了外套,是个黑色的夹克。
他重新倒了杯热水在桌上,热气氤氲,飘荡在空气中。
周泣坐在沙发上,双肘搭在膝盖上,微微抬头看着她怔愣在录音室门口,轻声说:“坐。”
宁愿回神,走过去坐下说:“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好奇,想进去看看。”
然后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里面东西我都没乱动,真的。”
宁愿知道录音室没有别人的允许不能随便进的,她见周泣不说话,抿抿唇,垂眼,放在腿上的手指不安的搅在一起。
周泣眼睫微动,看了看她的手,又抬眼望向她的脸。
宁愿脸上除了感到抱歉,没有其他神色,再正常不过,跟刚才在棚里的状态相比,仿佛开门走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宁愿低着头,那杯水递过来,连同瓷白修长的手。
她抬起头,猝不妨撞进他点墨一般的眸中。
“谢谢。”宁愿接过,温热的水温贴在她的手掌,渐渐传到四肢百骸。
他因伸手,衬衫袖子轻轻扯动,青白手腕处的模糊痕迹一闪而过。
“我是周泣,”他微微勾唇,平和礼貌,“是泥园的制作人兼监制。”
“宁愿,程荌荌的编辑。”她瞥过他的手,回应着。
没过几分钟,程荌荌就赶来了,从开门到签完合约走出泥园,程荌荌的瞳孔就没恢复正常,整张脸呈痴呆状,大部分合约细节都是宁愿在谈。
基本谈妥之后,她们就离开了。
周泣坐在试音台前,瘫坐着,头仰在椅背上,阖上了眼。
录音室里只有墙上挂表的声音,咔哒咔哒,敲打着他的耳朵。
耳边又响起刚刚宁愿在录音棚里的声音。
一听就知道不是个快乐的人。
这时,录音室的门被敲响。
周泣叹口气,坐起身来,一手拢在太阳穴上轻揉:“进。”
察觉声音喑哑,他清了清嗓子。
齐放插个兜,推门进来,见他一脸疲色:“我说,在走廊就听见您这惊雷一般的唉声叹气了。”
他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腿大剌剌敞着,吊儿郎当的说:“怎么着哥们儿,没睡好啊?”
“嗯。”周泣回应,音节从喉咙中溢出来,夹着颗粒感。
“有事儿?”周泣抬头看向他。
“我刚看见清吧那白衣服了,”齐放盯着他问,“来干嘛了?”
周泣瞅他那一脸熊样,没立马搭腔,斜了他一眼就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星月的,”周泣掏出烟,打火点上。“来谈合作。”
吐出的烟雾被窗外的风瞬间吹淡,不见踪影。
他咬着烟,倚在窗台边,眼皮耷拉着,像是靠抽那两口强撑着精神头。
齐放见他这幅死人样,心里明镜一样。指定是又不知道几晚没睡。
“啧,你不是很久没碰烟了,怎么了这是?”他皱着眉头问。
“没戒成,”周泣拿下烟又抽了一口,便抬手捻灭,烟还剩一大截,“你到底有事没事。”
语气透着丝丝的不耐烦,嫌弃他絮絮叨叨。
齐放看着他捻灭,心里埋怨真浪费。
“那白衣服的,”齐放不管,依旧嬉皮笑脸,“之前认识啊?”
窗外的风刮着周泣半边身子,指尖逐渐冰冷,他动了动,放进兜里。
“不认识。”说完,本来因为疲倦暗沉无光的眼中,转出了星点光亮,只是星点,上下浮动着。他的身体有了一丝放松,被风吹的有些僵硬沉睡的细胞开始逐渐活络。
齐放跟周泣认识多少年,这一星半点的变化全都落在他眼里。
他挑了挑眉,慢悠悠问道:“别是一中顶楼那个窗户吧?”
话音刚落,周泣眼睑一抬,直直望向他,眼里有什么在涌动,却转瞬即逝。
他从窗台边起身,往门口走去。
“上哪去啊?”齐放见他走,急急叫住。
“下班,睡觉,”周泣站在门口,抬手随意指了指窗户,“走之前关窗锁门。”
说完走了,留齐放在屋里默默关窗。
周泣回到家,脱了外套就进屋躺在床上,衣服也没换。
头粘在枕头上的一瞬间,脑袋就开始混沌,意识模糊,很快睡着了。
年底工作很多,他一直在加班,晚上失眠睡不好,精神头也越来越差,跟宁愿见完,这些天的强撑也一股脑反上来。
他睡的并不安稳。
阴雨连绵,明明青天白日的晌午,天却昏沉的像太阳落山之际,周泣平日中午放学不会回家,这天突然回来,觉得家里空气冷冽,关上门却和外面雨天一样,潮湿的土腥味。
卧室的窗户大敞着。
风呼呼往里灌,厚重的雨滴在其中夹枪带棒。
白色的窗帘飞扬。
窗沿上坐着个女人,双腿荡在窗外,长发散了一肩。胳膊上,脖颈间,甚至精致的娇容上,都是伤痕。
青紫的,血红的。
女人回头望他,他看不清她的脸,听不见她的声音。
下一秒,她直直的歪了下去,窗下传来模糊的声响。
周泣跑到窗边向下望着。
一滩血泊,模糊的,甚至有些七扭八歪的人形。
和圆圆的,眦裂通红的双眼。
紧紧盯穿了他。
周泣猛地睁开眼睛,愣了片刻,像是忘了身处何地,忘了呼吸。
反应过来时,他像搁浅的鱼儿,大口喘气,胸口上下起伏,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覆在额头上,滑进已经汗湿的发间。
枕边濡湿一片。
他全身都是湿的。
做了噩梦。
他缓了缓,起身下床,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七点了。
他拿上换洗衣服,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温热的水哗啦啦从头上浇落,把缠身的噩梦尽数冲进了下水道里。
周泣换了身T恤,头发还没干,滴水落到肩上,湿了一大片,也不晓得拿毛巾擦擦,就这么随意的顶着。
他慢腾腾打开冰箱,拿出来一瓶水,打开仰头灌了几大口,胃里冰凉,口腔都能呼出寒气。
头脑清醒了些。
窗外天已经黑了,他只睡了几个小时,却仿佛过了几天。
宁愿白天从泥园出来,跟程荌荌道别后,回了趟家,算是郊外,离市里挺远,得坐十几站公交。
家里只有母亲乔意在,听到宁愿要回家时,便已经开始收拾饭菜。
毕竟宁愿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宁愿刚进家门,乔意就从厨房探头出来,身上挂着围裙,厨房里油烟机在叫嚣:“阿宁回来了,快进来,饭马上好了。”
乔意笑盈盈,说完又进了厨房。
宁愿看着忙里忙外的乔意,勾起了唇角,心头被浓浓的暖意包裹着。
她有一年没回家了,这一年里,家里只剩乔意一个人,宁愿心里荡起层层叠叠的愧意,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乔意做了一桌宁愿爱吃的菜,饭桌上兴冲冲给宁愿夹菜。
“阿宁,工作很累吧,来,多吃点,瞧着你都瘦了。”乔意手上不停。
“妈,够了够了,您也吃啊。”宁愿笑着阻拦。
“阿宁,”乔意苦口婆心,“这马上年底了,以后在家里住吧,你在外面一个人妈妈不放心啊。”
宁愿嚼菜的动作顿了顿,说,“妈,我工作刚稳定,年底工作又多,我一个人住方便许多,您别担心。”
“我照顾得好我自己。”宁愿又补了句,显得有丝心虚。
“妈知道。”乔意悻悻道。
过了半晌,宁愿说:“妈,要不,你跟我过去住吧。”
“等过了年,我换一个大一点的户型咱俩住。”
乔意听完,放下筷子:“不用,我在这住惯了。”
宁愿知道,知道乔意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愿意换房子,也不愿意搬去跟她一起住。
家里气氛沉默下来,宁愿也放下了筷子,正要说话。
“你爸在这,我哪都不去,就在这挺好的。”
乔意轻声说,嗓子里埋了些许哽咽。
宁愿的心脏被一下攥紧,呼吸窒住,悲伤如同被堵塞的洪水开闸,一大片汹涌而来,冲击着宁愿的神志。加上连着一周多的疲累,太阳穴此刻突突跳着。
“妈,”宁愿张口,声音喑哑,她咽了咽,“这么多年了,该向前看了。”
乔意眼周逐渐发红,听完宁愿的话,知道女儿的意思,也知道宁愿这一年工作辛苦不容易。
但她此刻常年的思念荼毒着理智,孤独缠身,忧虑相加,日积月累冲昏了头脑。
她不理解,宁愿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不愿意踏足这个地方。
“阿宁,”乔意红着眼,缓缓说,“这里是你的家,妈妈在呢,工作压力大也好,忙也好,都没关系,回来吧,妈妈陪着你。”
“妈妈只有你了。”
宁愿的脖子被无形的手掐住,憋红了眼睛,全身的细胞翻腾的涌动,她觉得有些缺氧。
很疼,她突然觉得全身都很疼。
乔意字字句句钻进她的耳朵里,叫嚣着。
毕业后这一年,宁愿没回过家,在外面一刻不停歇的工作。
她不敢。
她害怕。
一旦靠近,便拼命想要挣脱逃离。
她想乔意。
想回来看看,想试试。
眼前模糊了,宁愿抿着唇,没让眼泪滑出眼眶。
“妈,”宁愿站起身,“对不起。”
话还没说完,眼泪疯狂出逃,滴落在手背上,停不下来。
乔意轻叹一声,心疼极了,上前轻轻拥住她:“没事的阿宁,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好吗。”
宁愿埋在乔意肩上,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冰凉的身子慢慢回暖。
她点了点头,心里的亏欠晃晃荡荡,流向四肢百骸。
宁愿没住下,临走时,乔意把她送到门口,拢着她的领子;“阿宁,不忙就回来,妈妈在家等你。”
然后伸手摩挲着她的眼角,眼底的爱意和温暖,一览而尽。
宁愿看着她,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妈,我改天再来,回去吧,我走了。”
从家里出来,夜色浓郁,远处路灯昏黄,照亮脚下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