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思也说不清楚自己的这个举动究竟是出于多年来“不能穿外出衣服上床”的习惯,还是为了刻意展现什么,但是当她赤身面对着另一个人时,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胸口内的波澜起伏。
陈七月用力地深呼吸以平缓内心的悸动——校服确实像盲盒的外包装,里面能囊括各种各样的身体。叶九思太瘦了,甚至能隐约看到她的肋骨。但是她的皮肤却紧致又光滑,在窗外阳光的透视下熠熠生辉。她所有的身体线条都是一笔带过,串联起她的脂肪、肌肉、骨骼,是一个滴水不漏的整体。
叶九思背过陈七月,拉上窗帘,然后钻进被子里。在被子的裹挟下,叶九思像一块饱满的巨型玉佩。她的身体实在算不上“完美身材”,但是因为她从未向世俗妥协,所以这副躯体里充满原始、张扬的生命力。
“你复习吧,我先睡觉了。我好困。”叶九思用闭眼来延缓自己心思败露的进度。她微微地睁开眼睛,打量着端坐在书桌前的陈七月。她握着笔,眼神坚定地盯着笔记本——外面零星的喧闹和陈七月笔尖的声响都被叶九思无视,她的世界太安静,安静得让她听见了陈七月的阵阵爽朗笑声。
此刻的她绷紧着脸,神情严肃。平日嘻嘻哈哈的她,现在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其实陈七月的眼睛早已无法对焦,思绪也飘到了远方。她还在假装学习,明知道读书并非一定能有好出路,但是她在这个档期只能演好“好好学习”的戏份。陈七月突然想明白这一点,走到叶九思身边,问:“叶九思,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呛褚之劲?”
叶九思回头,看见是陈七月,她似乎在用火把,不断地灼烤着她的后背。本来想说她看不惯褚之劲的某些行为,但是开口却说:“要是你说这话,我也一样会这么对你。”
陈七月问:“你这个假设,是建立在我跟褚之劲不一样的基础上吧?那你觉得我跟褚之劲有什么不一样?”其实她要这么直白地问,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就是想打听叶九思的口风,来给自己的猜测一个正确答案。
她活得太应试了,面对一切问题总想要参考答案,她受不了猜测。
叶九思长期在她脑海的世界里自由驰骋,只想细细地品尝她的触感、气味、笑容还有其它。目前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想在偌大的世界里慢慢斟酌。要是把话说得太明显了,生活显然不够味道:“我就喜欢看着褚之劲那种张扬又自信的傻男孩吃瘪。”
陈七月突然想起中午在叶家不动产里看到的一切,只好无奈地接话:“我也是。”
谁也没有再说话了,她们透过玻璃窗看向教室里面——褚之劲果然像陈七月说的一样,一个一个地到办理那些男生的座位前当说客。他们不屑于为那不能给高考加分的项目施舍半点声音,所以根本不想站起来。
高大挺拔的褚之劲只好弓下身体,带着笑脸娓娓道来。等到他们不耐烦地拒绝他的时候,他也只能挂着笑脸向对方赔不是——毕竟刚才在台上,他已经把班里所有的男生给得罪完了。
努力了几个课间,到晚饭时间的时候,褚之劲也只能多劝说一个人加入比赛队伍——一个矮矮胖胖的男生,站起来的时候有很明显的高低肩,镜框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压得变形了,跟高低肩的方向完全相反。他一边咀嚼着饼干,一边挪动到褚之劲面前,说:“阿劲,我们什么时候训练?”
“等我安排吧!”褚之劲的声音有些急促。那个男生似乎懂了什么,转身就走开了。褚之劲耷拉着身体地坐在椅子上,头仰望天花板。蒋士颖的眼珠往同桌那边瞥过去,瞬间就收回,他的身体都没动过——除了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手,他解开最后一道数学题之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褚之劲说:“我们去吃饭吧。”
褚之劲目光涣散,完全没给蒋士颖任何反应。
蒋士颖在褚之劲的眼前晃了晃手,褚之劲仍然不为所动。蒋士颖明白褚之劲在为什么而难过。褚之劲的情绪伸出了一只干瘦又布满青筋还带有锐利指甲的爪,狠狠地抓住了蒋士颖那颗柔软的心。那爪上的荆棘还刺入了他的心里,让他面不改色地强忍着不能流露的阵痛。他除了拍了拍褚之劲的肩膀,什么也做不了。
他再拍一下褚之劲的肩膀之后,转身开始写那种能在零碎时间做的语法改错题。蒋士颖不经意间的抬头,发现了不远处的陈七月和叶九思,正在低声说着什么,目光还时不时地飘向自己这边。
蒋士颖瞬间脸红得低下头——如果他跟她们有相同的性别身份,他或许就能光明正大地给她一个拥抱,紧紧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里,甜甜腻腻地说:“阿劲,没事的,你还有我呢!”
但是他满腔的热烈,只能化作最多两下的拍打。
太克制了。
为什么男孩子与男孩子之间“过于亲密”的举动都会不合时宜?
褚之劲最后深深呼了一口气,舒展身体,揉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颖,今晚我不饿,陪我去操场打一下球好不好?”
蒋士颖迟疑了一阵,才说:“好啊!”
褚之劲一只手抱着篮球,另一只手搭着蒋士颖的肩膀,踏着夕阳走出教室。在十二班,男生本是稀有物种,像他们身高出挑又有较好运动能力的,更是鹤立鸡群。他们走路都带着风,惹得连陈七月和叶九思都抬头看他们。
陈七月本想转身对叶九思说话,但是她的情绪还没从中午受到的震撼中抽离出来。她还是无所事事地盯着摊开在书桌前的文言文阅读题,在死抠某个超纲词的现代汉语意思,就像人紧张的时候会抠指甲一般。
叶九思刚好写完小说的一个段落,她用笔戳了一下陈七月的后背。
陈七月心里激起一阵狂乱,她回头看叶九思,问:“怎么啦?”
叶九思用笔又指了一下走出教室的两个男生,说:“褚之劲刚刚是不是闹小情绪了?去吃饭都带着篮球。”
“我看是的,尤其是你当着全班的面呛他……”陈七月一边说,一边从叶九思堆在桌子一角的书本和卷子中,抽出了一张地理卷子,发现上面写了几道选择题。陈七月涌起了去买彩票的冲动。
她扫了一眼第一题,说:“叶九思同学,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开始写卷子了呢!”陈七月一边摇头一边说,“敢情你是练大写英文书法呢!这几题你全都选错了。”
这个下午,叶九思虽然表面上在很认真地进行创作,实际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她发现陈七月从她家买的那房子里出来之后,一直都沉默不语。她尝试过问陈七月,但是陈七月却说“没事”。
现在见到她重新舒展眉目,叶九思笑着夺过陈七月手上的卷子,旋即有些腼腆地说:“好了,我连地理书都没翻开过,你就别再调侃我啦!”
“那就一起去吃饭!”陈七月说,“中午你请我吃得那么好,我真的受不起。晚上别再带我去哪里了……”
“那你想吃什么?”叶九思小心翼翼地问。
“今晚我也不想吃太多,我们去看看路边看看有没有牛杂。”陈七月站起来,把她垂下的长发全部盘着扎起来,顺手把“古诗文必背六十四篇”小册子放在裤袋里。叶九思却又把它从陈七月的裤兜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桌面上,说:“十二班的人最爱这种形式主义了。”
“说得好像你不是十二班的人一样,啧啧啧!”陈七月摇摇头,说。
两个人走出教室,往楼梯下缓缓地走。等她们走到相对空旷的操场时,叶九思才低声对陈七月说:“其实我不觉得我是十二班的人……我在这里完全不是靠自己,是我爸妈给学校塞钱了。其实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学习又跟不上重点班的节奏。在普通班当条咸鱼可能还高兴一点。”
家境殷实才有做咸鱼的资格啊——陈七月在心理感叹道。她做了一个下午的心理重建,现在比较能接受叶九思的说辞——至少这代表着她愿意向自己打开心扉。
她们远远地看见褚之劲、蒋士颖和一群可能是他们高一的同班男生在打球,异口同声地说:“啊?!原来他们没去吃饭?”
走出学校之后,叶九思问:“其实你们真的没必要吃饭也看那些背诵小本本,对消化不好,而且光线也不够,没有效率。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下一句是什么?”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鹏之背……不……不知其几千里也。”陈七月背完,还想继续下去,张开嘴脑子却没跟上,“我还没背。”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叶九思背完,说,“来,跟我念。”
陈七月牙牙学语地跟着叶九思背书。不知不觉她们已经买了一碗牛杂和几根烤串,提着塑料袋准备往学校走,看见马路对面的蒋士颖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在快餐店外面排队。
“还真没吃饭哦!”陈七月对叶九思说,“真的理解不了那些男生,为了多打几分钟球,饭都不吃,然后一身臭汗地去晚自习,不会不舒服么?”
“当然舒服了!舒服得很呢!毕竟篮球是他们的半个女朋友,有情喝水饱嘛!”叶九思抿着嘴摇头,说。
陈七月问:“另外半个女朋友是谁?”
“右手。”叶九思说。
说完两个人仰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救命,这都什么烂梗啊!”
回到教室之后,陈七月和叶九思差点要翻起白眼掐人中——在最后一排的褚之劲,脱掉了上衣,把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张开双腿俯下身在桌子上写作业。陈七月打量了一下褚之劲的身体——手臂的肌肉线条分明,也足够饱满,手肘撑在桌面时那线条感变得更明显,顺带把胸部的肌肉挤出来。虽然他弯下腰,但是肚子上也没有堆起太多赘肉,隐约能看到腹肌线条。
陈七月印象中很多男生要么是个球、要么是块平板、要么是条竹竿,有心保持身材的就是不成比例的极大块肌肉,像褚之劲这种有力量却又不太咄咄逼人的身材倒是少见,陈七月没忍住多看一眼。
叶九思倒是直接坐在座位上,没多看一眼——跟班里面绝大多数人一样,不给他多一个眼神。
晚修铃声响完之后,蒋士颖才风风火火地提着两袋盒饭跑进教室。他一眼就看向赤着上半身的褚之劲,眼神根本挪不开,径直地向他的位置走去。陈七月转头往后看,发现他把其中一份饭放在褚之劲的桌面上,用笔敲了一下叶九思的桌子,往后指了一下,用气声说道:“蒋士颖小娇妻哦!”
叶九思这才顺着陈七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褚之劲抬头发现两个女生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些许羞涩地低下头,拆开盒饭包装,发现竟然是自己平常最喜欢点的鸡腿拼肉卷饭,笑着抬起手拍了一下蒋士颖的背,说:“谢谢!”
蒋士颖低下头,笑了,为了掩盖住快要从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他说:“你没带衣服来换吗?”
褚之劲摇摇头,说:“今天忘了带。”
蒋士颖从他座位上抽出一件自己的短袖衫,准备给褚之劲之前,手还迟疑了一下,想多看一眼。不到一秒,理智归位,把衣服扔到褚之劲怀里,说:“你穿我的衣服吧。”
“那你穿什么?”褚之劲问。
“套着校服外套咯。”蒋士颖趁着老师还没来巡,拿着校服拉链外套往卫生间去,脱下被汗水浸透的短袖校服,直接换上外套,把袖子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