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房门，去敲小陈的门。这是几乎两个月来我头一次主动走进小陈的房间。尽管是邻里，我的串门子还是出乎小陈的意外。他表现得非常的高兴。
此时小陈的房间看上去倒比我的还要清洁许多，没有浓浓的烟雾，就是摆置显得有些参差无章，多了两个小箱柜之类的家什，上面胡乱地遮了两块碎花布。小陈转身沏茶倒水，我坐在椅子上。
小陈的枕头上放着两册杂志，封面是两个近乎裸体的妖媚女郎。我进门前，他大概正在翻阅这两本杂志呐。
小陈也拉了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他两手十指交缠，右手肘倚挂在椅背上，两**叉着伸在椅下，双目正若有所待地看着我。
小陈是个性情外倾的人，从他的眼神看得出。那双大眼睛看人时时常流露出强烈而毫无胆怯、毫无遮掩的期待，就象这会儿正期待着我开口讲话。
我忽然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往日都是小陈与我主动搭讪的，今儿，我主动跑过来，此刻却找不到话说了。
“谢谢你的粥。我……”我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劲了，跑过来就为了说这一句话吗？
我忽然后悔跑过来了，莫名其妙的，来干嘛来了？好象什么也不为。
“哈哈哈……”小陈爆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也似乎止住了我的忸怩。
“兄弟，你怎么象个姑娘家一样，居然还脸红了啊？哈哈哈……”小陈笑声不止。
“哦，我，有吗？”我下意识地双手捂了一下双颊，我真的脸红了？
“我生病，所以……呵呵。”我解释着，同时也被小陈开心的情绪感染，打了两声哈哈。
“兄弟你还是头一次主动来我屋坐，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了，真的。哈哈。”小陈笑得脸上泛光，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更加光彩奕奕，亮得貌似比平时向外突起了一些，令我想到了放大镜。
“你说笑了。我只是没养成习惯走动就是了。今晚……”我左右环顾一下，后面的话又卡住了。今晚怎么了？我怎么说话做事毫无来由的。
“兄弟早就该常来坐坐了，咱哥俩同岁、同命，有幸住隔壁，多么难得的缘分啊。”小陈的话总是接得恰到时机。
“是啊，是啊。以后时间多着呐。”我不择言接口道。
“兄弟，看来你的烧还没退。你说这话不太吉利，可象是这婚离定了。呵呵。”
“唔。呵呵。”我觉得脑子真的象烧糊涂了，要么找不到话说，要么话不得体。自己平日介憋了那许多思愁乱绪的都跑哪儿去了。
“小陈，我们喝两杯。你还有酒吗？”
“喝酒？”小陈的眼珠子又瞪圆了看着我。
“是啊，饮酒小酌。”
“好啊，我没意见。可是你病还没好，会不会……”小陈有些犹豫地留了半截话。可是我已从他的脸上看出真正受宠若惊的喜悦了，他的姿势也正意欲起身。
“不碍事，小毛病，睡了一觉好得差不多了。”
“那好。咱兄弟俩好好摆摆龙门阵。我这正有两瓶好酒。”小陈的酒兴被我挑了起来，他立码起身去柜里取出酒瓶杯盏，一一摆开在上回我们四人搓麻将的四方桌上。
桌上四个拼盘，里面盛着花生米、脆黄豆、油氽蚕豆和罐头鱼。乍一看上去，这二锅头式的下酒菜和小陈手中的轩尼诗洋酒瓶颇有些不合宜。
小陈的确比我会享受生活，我的小屋里现在寻不见半点零食出来。我和小陈面对面坐下。
“我还有一瓶白酒，度数太高，怕你吃不消，咱们今晚就把这瓶酒干了。”说话间，两只玻璃杯中已注满浅红色酒液。
“来，干了第一杯。”比起头一回小陈在我房中那次对饮，这回我一口喝干的速度比小陈还快。
我品咂着满口醇香，不由得拿起扁扁的酒瓶打量一番。标签上全是密如小蚁的外文。
“不用看，正宗法国原装进口。”小陈从我手中接过酒瓶，道，“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说是在市面上要花上近千元才买得到。”
“哦，怪不得，味道是不一般。”我道，“你的好朋友很多吗？”
“呵呵，我是个粗人，不象你讲究。我就象这只水杯。”小陈手里转动着空杯子，“最普通的水杯里盛高档的酒。”小陈的话听上去答非所问。
“看我平时是个不上档次少品位的人吧，兄弟？”
“哪里，哪里，呵……”
“可是我享受实实在在的生活。”小陈并不是等我的回答，马上接着说道，“外表光洁，苦在心里，这是为何呢？”
小陈晃荡着杯中刚注入的半杯酒，顾自说：“我过生活讲究实惠、现实。”
小陈饮下一口酒，用手拈起几粒脆黄豆送入口中，随着嘎吱吱的咀嚼声，小陈继续道：“我没什么过高的要求，也不去想太长远的事，一切随心随缘，不可强求，人是有命的。只要我现在过得开心就很好了。”
我觉得小陈只要和我一起时就爱滔滔不绝地发感慨谈论大道理，全然不似和别人一起时那样。可能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我想。
“你看我天天乐呵呵的，那都是我自己找来的，谁能主动给我乐子啊？”小陈用手指指酒瓶道，“我虽说粗人一个，不讲究外在形式的花哨，可是我讨人喜欢，呵呵，这瓶酒就是见证之一。呵呵。”小陈这时笑得颇有点得意。
我取过酒瓶又给两只玻璃杯斟满，道：“你说的有道理，你都看穿了，我还是没你看得透。”我对小陈的夸奖没有经过我的大脑，客气居多，不过我在小陈面前已经不再象过去那样感觉生分，说话随意多了。
“呵呵。我知道你不没看透。这一个来月里，你孤孤单单、愁眉苦脸的，有时我真觉得替你不值啊，哎。”
“我脸上总是很苦的样子吗？”我问。“你多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比你刚来时瘦多了。何苦呢？”
小陈这会儿脸上写满了有点戏剧性的忧郁神色，一看便知是在模仿我的表情。我不由得浅笑一下。
“说实话，兄弟我可不是个喜欢教育人的主儿。我喜欢快快乐乐。可是一看到兄弟你这张脸，不知怎的，我就爱说道说道。”这话没错，我早就知道小陈是个爱操心的人。不过做个热心人，或者没心没肺地也能给别人带来快乐。
“呵呵。谢了谢了。”我又打了一个哈哈，不过倒是真心话。至少为了那一锅白粥。
“你今儿生病就是忧郁成疾。我看是。”小陈歪着头，神情就象医生在对病人观色号脉。他的双眼被酒精一烧有些泛红了。现在我看小陈这双平时总是亮闪闪的大眼睛已经有了亲近的好感。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从他那会流露情绪的大眼睛里看到些微让我心生不爽的东西来。
“以后跟着兄弟我，准保你也修练成一个快乐的平民小神仙，信不信？”以上回和小陈对饮的经验，他的洒量不浅。今日这瓶洋酒却似乎让他不胜酒力。他说到这话时，用手掌拍了拍胸脯，颇显出一些义气的江湖味道。
“这酒很容易上头吗？”
“洋酒嘛。不一样。”
“我看兄弟你有点意思了。”我讲话已分明带了些小陈的语气。
“哪里，酒是好东西，越喝越精神，我离醉还早呢。”小陈又呷了一口，“兄弟，我知道你今天主动找我喝酒，一定有话要说。不痛快的就说出来。我君子奉陪。”
小陈这话又让我心头热了一下。我真的太孤独了，这两个月来除了小陈没有第二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说出来，又说什么呢？两个月来种种的体味都已经成了漫延的苦汁，洇透了我的脏腑。这次第，却又怎是一个苦字了得？心里的苦，临了却说不出来了。
我慢慢吞咽下含在口中的浓稠酒汁，细细品味着甜中微辣的味道，感受着它一点一点顺着我的喉管流进胃腔。什么叫借酒浇愁？或者不如说叫以毒攻毒。就象拼命挤压手臂上罹患的痈肿，痛到麻木，便不觉得痛了。
我正欲再往酒杯里倒酒。小陈伸出手掌遮住了杯口。“兄弟，有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喝闷酒伤身。”
我拨开小陈的手，小陈又握住了我拿酒瓶的手腕，道：“兄弟，有话说话，借酒浇愁愁更愁，于事无补。”
我伸左手去拉小陈的手腕却拉空了，我的酒量原本不济，这洋酒的力道确是不一般。“说什么呢？我说不出来。”说完我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这一口酒喝得有点急，胸腔发闷，接着打了一个很长很响的酒嗝。立时眼前蒙上一层雾气，不知是酒气熏气的，还是我真的想流泪。心里涩涩的，鼻头有些酸疼，我用手捏住鼻头，想止住顿然袭上来的酸痛感。
“那好！兄弟，如果你喝了酒心里才舒坦，我不拦你。我说了，我陪你。”小陈话音响亮有力。说着，又起身，从柜中取出另一瓶同样包装精美、印满外文的白色酒瓶。他麻利地启开铝封，住快见底的红酒瓶边上一摆，“也好，咱今天来个痛快的。”
我的味蕾已经有点迟钝，当白色的酒液滑过舌尖时没品出与红酒多大的差异。对面的小陈表情始终那么丰富生动，嘴里还在不住絮叨着，可是我听着已经有些费力了，前面一句似乎他的声音提高了些，我听清楚了，后面一句声音又低落下去，我啥也没听见。
酒逢知已千杯少，相处不过两个月的小陈算是我的知已吗？不过至少他是在我最孤独痛苦无助时陪伴过我的人。初来乍到时对他的陌生与排斥感，逐渐被他的爽朗热心给消解了。
“兄弟，没事吧？”小陈这时一掌重重地拍在我肩头，这一声很宏亮，我听得很清晰。
“我……我心里难过……”我的舌头不太利落了，说出来的话有些含混不清，我自己也听不太清楚，只记得当时我脑中想到雯，想到芮，想到过去我们一家三口的不胜亲情，还想到雯对我的嫌弃……总之，我昏昏沉沉说了许多话。
小陈的圆脸庞渐渐混沌不清，几乎看不清了五官，我试着用手揉搓一下双眼，觉得手指和眼圈周围都潮乎乎的。
……第二天清晨，雨霁天晴，明晃晃的太阳光探进房来，刺得我一时睁不开双眼。我皱着眼眉环顾左右，发现我和小陈都是合衣蜷在他的双人席梦思床上，紧紧挤靠在一起，合盖着一床被褥。
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了昨夜饮酒的事，第一个反应是朝桌上的小闹钟看去。天！九点半了！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一个钟头了。我连忙起身，一边推醒还在酣睡的小陈。
小陈揉着眯眯瞪瞪的双眼爬起来，坐在床上，迟到了也不慌不忙的，只盯着我眨巴眨巴眼睛。
“怎么了？”我愣愣地问。
“你的病全好了。呵呵。”小陈惺松的脸庞露出一个憨笑。
我愣了一下，的确，我感觉身体完全恢复到了健康的状态。若不是他这一提醒，我已经忘记了昨晚上还在发着低烧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