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晦连绵的雨天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一连几个艳阳天。但日头已变得象个气息荏弱的重症病人,蔫无力度。气温继续下降至往年冬日的最低点。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终于到了。
当这个早晨我利落地套好线衣线裤起床,一把拽开窗帘时,我的脑际一瞬间又想起中学时悟到的那句话:人体是一个奇妙的磁场。
煦煦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身上,几乎没有多少暖意,而清冷的空气却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肌肤。我会打喷嚏、打寒噤,我会躲回热乎乎的被窝。物理学上明明白白地解释了其中奥妙。
而当我面朝阳光感受不到暖意却依然心情倍感欣慰,为什么?我想起家中栽种的几盆花草,置放在阳台上,时间久了,一枝枝都歪斜了身子,朝太阳伸长了脖梗。这是生物向阳性。万物如是。我也如此。可是这依然不能够说服我。我觉得这之后还有没寻得着的原由。
磁场。我又想起这个词。多么抽象的东西。上中学时,因为这个概念,引发我一连串无穷的问号。许多许多问题我都无法向老师提起,我知道老师也不会只顾着解答我那数不清的古里古怪的问题。所有的问题搅作一团,于是,我终究没能弄清磁场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的、神秘的东西。
有谁能说得清自己曾有过的奇妙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许不少人都曾有过超自然的能力,哪怕只是电光石火般的转瞬即逝。
而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在我少年时,能准确地预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确切地说,是将要发生的事提前在我眼前预演。还有,我能闭着眼睛用牙齿咀嚼判断食物的颜色,且十拿九稳。
多少微妙的人体体验,多少多少个问号,都还只是个问号,谁能解答?——人体是个奇妙的磁场。
那日晚和小陈醉酒后,非但祛除了我的身体疾患,心情也随之好转。仅仅一夜,不知我因何有了转变。就象一个沉疴病人在与病魔艰难的僵持中,终于捱过了关键的一关,情势迅疾开始转变。
老话说,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过不去的坎。但愿如此,我总是安慰自己。希望前一阵子我心中的阴霾——悒郁、苦闷与绝望——尽快散去。而我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尽管无法与人诉说的体会让我觉得自己确是个变幻莫测的磁场,可这也似乎不足为奇。
看着窗外眩目的白光,我心中萌生一个强烈的愿望。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同事们每年都要在寒冬腊月里用来打趣的话,不过的确给人希望的感觉。
希望,我想抓住的就是希望。
虽然我畏惧往年的严寒,但家庭的温情帮我抵御了它对我心灵的的侵袭。我从没有乐观俏皮地想主动给自己寻一点希望的快乐。而这个寒冬不一样了。我想起这句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想到“希望”这两个字。
一过了元旦,我申请的五日年假批下来了。我决意出趟门,给自己放一次大假。虽然不是旅游的好时节,但我的心灵渴求自由已迫不及待。
过往的日子里,雯不只一次说过我是个会雨天晒被子的人,想起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是吧,至少现在我不想明明肚子饿得咕咕叫,却非要强迫地勒紧裤腰带。
我的心已饱受折磨与摧残,没有人看得到,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它象一只被囚禁已久的鸟儿,向往原野、鲜花和新鲜空气,它渴望振翅盘桓。
我为什么不迁就一回自己呢?心灵的绳索是可以让人窒息的。长久的悒郁与困顿终究要酝酿出一个结局。
中学时有一句印象很深的名人名言:不在沉默中灭亡,便在沉默中暴发。我觉得这两个极端同样的可怕。而我,只不过是温和地想远离一下污浊不堪的空间、去亲近一下大自然而已。我是自然之子。
小陈很善解人意,一听我说要出趟门,马上了悟我的心意,他友好真诚地鼓励我说“应该的,好想法。”还热情地向我推荐去处。
小陈性格的这一面讨人喜欢。当他想和你交流时,不管是邀请、规劝还是发表见地,总是让人觉得实话实说,直截了当,而不是半遮半掩,一句话里含了十句的意思,让你狐疑半天自己去瞎琢磨。大抵是我性情中某些地方非常愚钝,所以特别适应他这种直性子。
小陈推介的几处景点虽然也有著名的冬季美景,但位置都较远。我心里已经有了谱,定下了方向。
有一只可爱的小鹿,寂静处沉睡了多年,然后轻轻抽动一下四肢,缓缓睁开了眼,然后挣扎着从地上蹦跃而起。
十余年前,当我站在和雯不期而遇的那座城下,心中暗暗期待着下一次的光临。没成想悠悠岁月一晃而过,那个美丽神奇的城市,变成了珍藏在我心中的一页精致的书签。直到今日,才又翻到它。
这一回我计划乘火车来回。单程只需一个钟头。一月份正值交通运输的淡季,车厢里显得空空荡荡。我面前的座位始终无人落座。
火车已渐渐驶离了市区,徐徐前进。随着均匀的咣当咣当的铁轨声,我心头跳动出一丝欣喜,久违的快意。象垂死的病人被电击挽救回生的希望,这铁轨猛烈的撞击音,敲击着我生命的韵律。
我忽然歆羡起一年四季都在全国各地奔走的生意人来。他们旺盛的精力和永不言败的韧性,是否和这远行的旅途有关?
我转头瞥向过道那一边的座位。那里有一对男女,男的威猛俊朗,女的妖娆时尚。他们没有面对面规矩地坐着,象他们外表那样的绅士与淑女,而是挤在一边狭小的座位上,女的双腿叉开跨坐在男人的膝头。女的头上的帽沿压得很低,几乎挡住了半张脸,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看见这半张脸倾前紧紧抵在了男子的脸颊上。男人的眼神温柔似水、情意脉脉,好象他正抱着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儿一般。
以我的人生阅历判断,这不是普通的一对男女,他们不是夫妻,不是恋人,更神似一对偷情的野鸳鸯,有可能是结伴私奔,去度不可曝光的密月。
如果换作过去,这样一对情侣在我眼中和其他陌生的乘客别无二致,至少不会象现在这样引起我的额外关注与揣测。当下我的心境已经有了此一时彼一时的变化。我悄悄对这一对野鸳鸯产生了兴趣。
我的这种好奇心不能归结为变态,只是我心深处的某种渴求。我很想了解其他普通人的情感世界和生活。情到深处人孤独,我正在努力爬出这孤独的渊薮。十年婚姻的沉迷,我探触周边人们生活的触角委缩了,直到现在。
而且我还有一种天生多情的本能。几乎每一个一面之交的人都很容易让我心生留恋,都想结交为友。只是在过去的日子里,这种特性在我心里反应得不够强烈。而现在,我打心眼里希冀每一个引起我悄然关注的人都能留驻下来,成为我生活中的友人。
可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多情而已。就象眼前的这一对,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与我聊天交友的愿望。他们正浸淫在柔情蜜意当中。人呐,人心隔着九重山。
这对和我年纪不相上下的情侣众目睽睽之下的卿卿我我,难免不刺激到我的的心情。我瞅一眼对面空空的座位,想着如果这里坐着一个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能和我说说话就好,我现在渴望与人交流。
我再瞥过旁边一眼,那个女的这会儿已经坐回到对面的座位了,我看得到的那半张脸庞皮肤白皙光泽,嘴唇棱角分明、丰满性感。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白狐。一个多星期前在小陈的麻将桌上认识的。我几乎遗忘了她。此时,如果她坐在我对面,我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我下意识地又瞟了一眼那个女的。我觉得白狐的风韵不会次于她。假如白狐在,或许该轮到他们来留意我们了。白狐,那一晚我放弃了她。
我扭头望向舷窗外,火车已略略提速,车外的风物飞快地倒退着。我眼前风吹一般刮过一片片色彩:棕黄、墨绿、浅黄、暗红……江南的冬天景色也不会太过萧杀的,我暗暗道。
当火车行驶了半个钟头时,在一个小站停靠。停靠时间两分钟。邻座的那对男女拖着两个拉杆皮箱下车了。他们身材颀长,看背影是颇优雅般配的一对。这样一对时髦的人儿怎么会在这样一个乡间小站下车呢?我怀着好奇而颇有些艳羡的情怀目送他们的背影在车门处消失。
车厢里更加清冷了,而我对面却热闹了起来,一下子坐上了四个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两个小男孩。两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一刻不歇地嘁嘁喳喳,坐在两头的父母时不时地要厉声管束一下两个小家伙。一家四口看上去忙忙碌碌的,火车启动了许久还几乎未顾得上看一眼对面的这个男人。
这时,一辆餐车被轱辘辘地推了过来。尽管是短途普快,车上还是供应着盒饭。
“几元?”对面的男人问。
“五元。”卖盒饭的师傅道。
“来四盒。”
于是,四盒盒饭摆了上来,占了小小桌几的一大半。我也买了一盒。四周立时漫起一股浓浓的菜香味。
我正欲动筷,对面的小男孩又有了动静。“咦,你的是两个蛋,我的怎么是一个?”
年龄稍长的男孩一看弟弟的盒饭发现了问题。然后他又掀开属于父母的那两盒盒饭的盖子,尖着嗓子又道:“都是两个蛋,为什么我的只有一个蛋!”
我打开自己的盒饭盖一看,我的也是两个水铺鸡蛋。这下那个小男孩老大不情愿地嚷嚷起来:“我的怎么是一个蛋?我不要。换!换!”
卖盒饭的师傅四十上下年纪,刚刚收过后面乘客的钱,循着小男孩的喊声转了回来。
“就我只一个蛋,不要,不要!”
这师傅伸长脖子往桌几上一打量,或许也觉得有趣,或许被小男孩一副执拗的可爱模样逗乐了,他呵呵笑了起来,冲小男孩打趣道:“一个蛋好,为什么要两个蛋呢?”
“我就要两个蛋,为什么就我一个蛋?”
“一个蛋好。特别。说明你跟别人不一样,与众不同嘛。”
“那为什么不给我三个蛋?我不要一个蛋!”
两个人言语间蛋来蛋去的引来近旁一阵巧笑。有人也附和着开始逗弄小男孩:“一个蛋就是好。一个蛋聪明嘛。”
小男孩见众人都开始劝自己吃一个蛋的盒饭,忽然鼻头一皱,小嘴一翘,哼哼叽叽地扭动身体撒起娇来。卖盒饭的师傅这才止住打趣,道:“逗你耍的。换一盒就是了嘛。”说着动手欲调换。
这时,小男孩却突然伸出小手护住了那一个蛋的盒饭,瞪大眼睛又尖着嗓子道:“不换!我要一个蛋的。”
“咦?为什么又不换了呀?”卖盒饭师傅倒愣了一下。
“不换了。一个蛋特别,一个蛋聪明。”小男孩翘着嘴把刚才别人逗弄他的话又学了一遍。
“呵呵,这娃奇怪。真不换?”
“不换!”
“那我走喽。呆会儿吃到肚里就不好再换了。”
“嗯。不换。”小男孩口气坚定地道。
一忽儿工夫,几盒饭便被消灭干净了。对过的那个年长的小男孩张着两只小手等着父亲拿面巾纸出来。那个父亲这个背包里翻翻,那只袋袋里摸摸,小男孩不耐烦地催促着。
于是我从自己手里的面巾纸包里抽出几张递了过去。小男孩不见外地一把拽了过去,道了声:“谢谢叔叔!”然后擦抹起嘴巴来。
父亲始终没有找出面巾纸,这时才抬头注意到了我,客气地向我道谢。“你也是去W市的吗?”
“是的。”
“是家在那里,还是在那里工作?”
“都不是。我是旅游。”
“旅游?”父亲有点好奇地反诘一句。
“这个季节去旅游?”
“呵呵。是的。”
“哦,呵呵,很少见的呀。”
“叔叔才该吃一个蛋。”一旁的小男孩突然地手一指我调皮道。
“不准没礼貌!”父亲扭头呵斥了小男孩一声。
几句客套话之后,我和对桌之间又恢复了之前互不相干的状态。
我抬腕看表,还差十分钟就抵达目的地了。这时火车又咣当一声停止了前进。又到了一个乡间小站。
这是一个还未完全建成的小站,我越过未起高的一段墙体看到了外面的一角风景。我登时愣住了。这是什么地方呀?
我看见一片春光中才有的桃红柳绿。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一派浓缩的景象却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冬天哪里来的这一片景色?那青翠欲滴、彩霞缭绕的一片云蒸霞蔚,象一道海市蜃楼的奇观映现在我的眼中。
一片桃源仙境,这个念头蓦然闪过我的脑际。
这时火车拉响了汽笛,车身抖动了一下。我一不做,二不休,拎起一旁的背包,转身向车门跑去。
“哎!还没到站呐!”身后传来父亲的一声好心的吆喝。
当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我的双脚站在了月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