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走走逛逛,公园已近在眼前了。门口看似比几年前扩建了,平坦而整洁,几个镏铜大字高高竖在公园弧行的门楣上方。
一入公园,首先一个隆起的半圆形花囿映入眼帘,当中满是四季常青的矮藤,在边缘上象绲花边一样盛开着宝贵的粉白、粉红的小碎花。
我走进一旁的汊道。沿湖岸齐刷刷一排笔直高耸的水杉,枝杆已光秃凋蔽,远望去一片氤氲的赭褐,映衬着灰蓝色的天幕。比起那一片参差零落、不成形势的灌木丛、褪尽颜色之后只挂着几片恹恹叶子的丝棉木,还有满眼枯槁衰败、萎顿不振得似乎已停止了生命的暗绿色,似洗尽铅华、素面朝天仍然美人倾城一般,显得别有一番风姿。这是隆冬时节最有韵味的写照了。
今天不是周末,加上天公不作美,公园游人稀少。我沿着水波昊昊、涟漪泛泛的湖水之滨逡巡踽踽,感觉寒气略略加重,我把两只手交互揣进衣袖里。
迎面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巅着细碎的步子咯咯笑着跑过来,一步不稳,险些摔倒,我本能地伸手去扶,小家伙早一把抓住了我的裤腿象抓住一只木扶手一般,还在咯咯笑个不停。我听到身后的喊声,孩子的父亲正向小家伙招手,示意他跑步追上。这父子俩都是圆圆的脸盘,连笑容都那么酷肖神似。
一边的枯柳条下的长椅上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正亲密地头靠着头,洋溢着一脸温情甜美,我这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行人,就象这隆冬的严寒,同样地被他们体内奔腾的情感遮蔽掉了。
我从长椅边的一条细窄的甬道走上一个小坡,坡的那一端有一个狭长的桥亭。我觉得左边的树枝后面有什么在晃动,从密密匝匝的树叶的缝隙间望过去,原来是一对白发老人,老妇人正帮老伴把脖颈上的长围巾绕上一个周,然后两个人紧紧偎依而坐。看他们的背影,我能想见得到风雨一生、相濡以沫的默契情谊。
身处烦恼中的人对四下比比皆是的和谐美满特别敏感,我象一个干渴的病人,从别人的幸福中汲取营养来滋润我正渐萎去的心灵。
桥亭里闹热许多,老人们三个一堆两个一伙聚拢着打牌下棋,要么便唠着家常。隔间的小亭里传出轻重缓急的二胡琴乐,和着一个沙哑的老生唱腔。这是一对已上了年纪的老年男女正自娱自乐。老太太站在亭中央,体形臃肿,头发灰白,但声音高亢宏亮,动作显得锵铿有力,听从拉二胡的老汉的指点不断地校正着唱腔。两个人认真的模样,象是正在为一场演出做着准备。
我绕过亭子间,走到湖的围栏处。几个垂钓爱好者身边围着一拨人,都聚精会精地注视着水面上变成了一道弧线的鱼杆那一头。
过了片刻,一根鱼杆下的水波轻轻一漾,“有了!有了!”围观的人们发出轻轻的呼声。垂钓者往回收缩鱼杆,于是,一只四寸来长的小鲫鱼被拉了上来,进了一旁的小鱼篓。垂钓者又从小塑料袋中拈出两只蠕动的鱼虫,挂上鱼钩,开始下一轮。
垂钓的乐趣或许就在这静静等待的过程当中。我被这里的氛围感染,跟旁边的人一道,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鱼杆那一端的水面,一直到另一条鱼又上了钩了,我也跟着释然地轻喝一声:“好!”
“噢!——”我的声音刚出口,就听到一群小孩子快乐的喧哗声。
原来,近旁有一个小鱼塘,中间分成几个隔断,每个隔断里都游曳着一群红红黄黄的小金鱼。一群四、五、六岁大的孩子正握着租来的小竹棍制成的鱼杆在钓小金鱼,鱼饵是一坨面团,十分钟内钓起的小金鱼就归自己所有。于是几个小孩在大人的指导下焦急地用手中的小鱼杆挑逗着塘里游动的小金鱼。
最边上一个小男孩六岁大小,身边无人陪伴,垂钓的样子显得安静而认真。我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来。
“嘘——轻点。”小男孩一根手指放在噘起的小嘴上向我示意。鱼线似乎被鱼群咬着了,晃动起来,小男孩赶紧提起来,鱼钩上只有那坨面团。小男孩有点失望地嘀咕一句:“哎,又没钓着。”
我见小男孩身畔的水碗里空空如也,很想帮他一把,于是我欲伸手相助,小男孩一把拨拉开我的手臂,很有主见地说:“别动。”我只好观望着。
可是鱼线左摇右晃就是不见鱼儿上钩。“快!快!没时间了!”小男孩有点着急了。“我来帮你。”这回我不由分说,象个家长一样,握住小男孩的小手,指点着鱼钩的落处。
一秒,两秒,三秒……“着了!”我轻轻喊了一声,一提鱼杆,一条红色的小金鱼挂在鱼钩上挣扎着。
“哦!太好了!钓着了!呵呵!”小男孩开心地欢呼起来。然后我和他一起把小金鱼的嘴从钩上脱下来放进水碗里。
“四号,时间到!”随着身后管理员的一嗓子,小男孩应了道:“好了!来了!”
“你真行。谢谢叔叔!”小男孩一边收拾起东西,一边向我道谢。
小男孩的脸蛋白里透红,胖嘟嘟的煞是可爱,我轻轻拍了两下,冲他一笑。帮助小男孩在十分钟内钓得一条小金鱼,我好象一个父亲帮助儿子获得了一次小小的成功那般感到喜悦。
看着小男孩拎着一只盛满水的小塑料袋一脸欢欣地朝前面的路上小跑而去,我忽然想到了我的芮。
我已经一个来月没有看到芮了。几次和雯提及,雯总是说我们的事还没解决,见了孩子不好解释。她说现在这样子和芮见面反而不好。还说芮已经习惯了我还在外地出差,最近也不吵闹着要见他了,这样挺好。
雯想等我们的事有了着落了再跟芮明说。可是我和雯的事何时才能正式解决呢?我猜不透雯的心思了,想和她见面谈一次,她也总是推脱工作太忙脱不开身。
我抬腕看表,才刚过四点钟,我想到去芮的幼稚园去,在门口等,看看他。从这里乘车到那个幼稚园不会超过五点钟的,除非雯提前接走芮。我打定了主意,于是向公园门口走去。
芮所在的幼稚园门外停了一排自行车、助动车,家长们已经早早地在等候了。我站在幼稚园门口马路对过的一个书报亭边等待着。
五点正,幼稚园的大门被推拉开了。家长们朝门口聚拢来,小孩子们被幼稚园阿姨引领着来到门口,被包围在大人圈中。我没有看到雯和芮的影子。待这一拨家长载着孩子离去,门口清静了下来。
这时,见一辆很打眼的黑色宝马小轿车从路口驶来,停在门旁边,车里下来一位二十多岁衣衫周正的男子。他站在幼稚园门口朝里张望着。
这只是一所很普通的市区幼稚园,居然有这么富有的人家把孩子也寄托在这里。我暗自纳闷。
忽然,我看到了那张极熟悉的小脸蛋从里面闪了出来,正是芮。一个阿姨牵着他的手牵到门口。一个月不见,芮好象又长高长大了。还是那么顽皮的笑容,一双遗传了我的神态的眼睛正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差一点控制不住要走上前去迎接我的芮,让他象以前那样三下两下爬上我的肩膀。我的心跳加重了,脚下不由自主朝前迈了出去。
可是,我的芮被那个穿黑西装的二十来岁的男子挡住了。等到男子转过身来,芮已经牵着他的手走到了轿车旁边。男子拉开车门,芮熟练地爬进了轿车。跟着,那男子也钻进驾驶室。转眼间,黑色宝马拐过街角消失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豪华的轿车来接我的芮?雯所在公司给她配备的也只是一般业务专用轿车,绝对够不上这种档次。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芮的熟练劲儿,他不是第一次被这辆轿车接走了。
我心头顿然升直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本暗沉得象冬天的湖水一般的心头又注入了一股混水。我茫然而不安。我脆弱的神经再经不起一点刺激了。这一幕就象西游记里的琵琶精用指尖轻轻一弹,发散的声波已使我头晕目眩、心力交瘁。
我无力地转过身来。报亭间为了御寒,玻璃窗此时只拉开了一指宽的缝隙,我仍然能感觉到里面空调的热气吹到我冰凉的面颊上。
当我一抬头瞥见报亭里的女人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时,我出于本能地冲她点头打招呼。过去天天来接芮时都经过这儿,常常在这个报亭捎带份晚报回家,偶尔也给芮买本儿童画刊什么的。
眼前这个女人五十开外,有一双灰中透蓝的混血一般的大眼睛。以前来买报时,她都是一副惯常的笑容,言语也很热情。时间一久,自然和她除了买卖之外也象熟人一般不时聊上两句。今日才时隔一个来月,她一定不会忘记我是她以前的老主顾。
只是今日这一双眼中的目光不似以往,含了怪异的神色且少了热情,凭心说,让我感到那是缺少礼貌和尊重的眼光。一瞬间让我意会到此时的我神情大概颓废萎蘼得称得上猥琐了。我的眉间不自然地打了个结。
女人一直到我离开报亭也没有一点表情和语言上的回应。当我顺着来时的路返回时,仍觉到那双灰蓝灰蓝的大眼睛在盯着我的背影。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或许是冷的原因。
刚刚过了冬至时节,这个时辰的天幕已经悄然暗合上了。我抬头望了望暗沉沉的天色,觉得身体比之前冷了许多,贴身的内衣有些汗津津津的潮湿,我缩了缩脖子朝公交车站走去。正是下班高峰潮,等车的人流一拨接一拨地涌来。我感到有些疲乏,此刻只想快些回转我的小屋。
终于挤上了一辆巴士,我在比肩继踵的乘客中站稳了脚跟。车厢里打着空调,暖烘烘的,我有些瑟瑟发抖的身体顿时感到舒缓了许多。
我刚轻轻舒出一口气,鼻腔却被这股气流呛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鼻喷。虽然我连忙用手去捂住鼻子,还是招来了身旁人一个厌恶的眼神。我歉然却不好表示什么。我又感到有些难过了。活到这么大,记忆里不曾招来过别人这么鄙夷憎恶的眼神。我今天是怎么了?
窗外又开始飘起了朦朦细雨,路人陆续撑开雨伞、披上雨披。车窗上的水雾渐浓,窗外的风景模糊不清。我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一瞬间以为是我眼中的水雾影响了我的视线。我一向喜欢雨天,可是眼下,我的心里真的是又湿又冷了。
无线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段走红春晚的喜剧小品。车厢里异常安静。阴郁的天气让人们的心绪也沉郁了不少。电视里传出高一阵低一阵的笑声和掌声,不知怎么传到我耳中却骤变成布店里的裂帛声般刺耳。屏幕里观众咧嘴大笑的样子忽令我想起芮的一本图画书上几个大大的动物表情像,只是失去了意义的神经性反应般在乍舌。
我周身涌上一阵燥热,额头、上唇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脏似乎正在胸腔里膨胀。我微翕双唇深呼吸一下,封闭车厢里的浑浊空气一入体腔,泛起一阵烧心的恶心。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头脑晕沉,无力地斜靠在吊在横杆扶手上的右臂。
“小伙子,”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臂,前面座位一个中年妇女站起身来道,“你身体不舒服是吗?你坐下吧。”
我连忙推辞。
“不要客气。要是你不象个病人,我不得把座位让给你。”中年妇女手臂颇有力道,不容我再推让,把我按在了座位上。我感激地向她表示致谢。
公交车终于到站了。我下了车,迎着冷风苦雨,猫弯了腰,以最快的步伐向单位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