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开一家拌面店厚厚的塑料门帘走进去。小陈曾带我来过两回，这里饭菜的味道还算可口。
我还没落座，耳边响起一声拖长腔的女高音，有点唱京戏的调门：“这位兄弟，好久没来了。坐，坐这里，这位置好。”
女店主热情地招呼我落坐在临窗的一个空位子。
我点了以前吃过的那种拌面，女老板转身把单子交给一个扎着围裙的女服务员，站在我面前道：“怎么好久没来了？”
“呃，最近比较忙。”
“哦。还有小陈兄弟呢？也好久没来了。”
“唔，这……我不清楚。”
“呵呵，以后常来啊。”老板娘笑着转身走开。
老板娘不到五十岁，胖胖的体型，脸盘丰腴红润，一双眼睛活络而略显热辣。许是看我一副蔫没精神的样子，她话也不象前几次那么多了。前几次来时，小陈和她象老朋友似地你一言我一句的寒暄不已。
小陈原本就是个自来熟，朋友多也不奇怪，能和我搭讪上并不是我特殊，是他的秉性使然。而我却是不习惯老板娘过于的热情。
上一回小陈和我一道在这里就餐，嘴上和老板娘热闹完后，转头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忽然冒出一句让我现在想起也觉得莫名其妙的突兀的话：兄弟，人生要会拾乐，乐子哪儿都有，人要学会观注眼前，不要妄想。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知道小陈并不是一个象他外表那样可以让人轻易忽略的粗人。有些人的深沉是写在脸上的，有些人的深沉是不外露的，却能强烈地感知到，而且是那种入木三分的深刻感知。
由于过了中午就餐高峰时间，餐馆里座位空了一多半。紧邻门那儿面对面坐着一对男女，女的正背对着我。斜对过隔了一排座位的一桌围坐着四、五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女孩。
男孩女孩正一边吃着，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最近热播的一部武侠电视连续剧。有的说不如老版的精彩好看，有的说比老版的画面更唯美浪漫。
看他们一脸青春勃发的神态，兴致昂扬的谈兴就源于一部虚幻的武侠电视剧，令一旁的我又暗暗心生感慨起来，曾几何时，我不知不觉地就跨进了另一段人生旅程？年方三十几，和他们一比，真的已显得老态了。
“叮当---”我听到身后的响动，一扭头，不由得往后瑟缩了一下。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身着布满污秽、已露出里面灰黑棉絮的袄衣的老乞丐正立在我面前。他一只肮脏不堪的手拄着一根带节疤的木棍，另一只同样肮脏不堪的手托着一个豁了一个缺口的瓷缸，嘴唇蠕动着，不知所以地咕哝着什么，还不停地冲我上下抖动着瓷缸。
我猛地受一惊吓略感不爽，不过待回过神来，我便从口袋里摸索出仅剩的一枚五角硬币投入了瓷缸。
老乞丐冲我机械性地上下点着头，嘴里又叽叽咕咕着什么，大概是表示谢意，然后便转过身，弓着罗锅背，蹀踱到那相对而坐的男女一旁。
正面朝我的那个男子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瞅了一眼老乞丐，又回转头继续与对面的女人交谈。老乞丐没趣地、慢腾腾地转向对过的那一桌年轻人。
坐在最靠边的是一个留披肩发的女孩，她正用调羹吃着馄饨，当一身脏兮兮散发污浊腥味的老汉站在她面前又如法炮制地抖动瓷缸时，女孩抬头看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调羹，伸手进衣袋里摸了摸，又伸到两个裤袋里摸了摸，最后面露难色地对老乞丐道：“我没零钱了。”
老汉没有放弃的意思，继续抖动着磁缸，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囔着，女孩以为他不相信，又道：“是真的，没有了。”说着还用力拍了拍两只衣袋和裤袋，象是在对老乞丐表白她没有骗他。
女孩的神情和动作吸引了我。她不象是在应付一个乞丐，却象是对待一个向她借急用钱的朋友，我对她登时生出几许好感来。
只见女孩扭头向旁边的男生说了句什么，男生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伸手进上衣胸袋里掏出两枚一元硬币投进了瓷缸。老乞丐这才一边机械地点着头，一边仍不停地晃着瓷缸开始转向下一个目标。
“咳！咳！——”高亢、磁性的京戏女腔抖然在餐馆里回荡，老板娘已从后堂里赶了过来，冲着老汉瞪圆了眼睛，喝道：“出去！出去！一会儿不在，你就溜进来了！”
老板娘皱着眉、不耐烦地手指着门口，“快点快点！要饭要到这里来了。让别人怎么吃饭？”说着她环视了一眼在座的所有食客，许是担心我们对她放一个如此龌龊的乞丐进门而不满吧。
老乞丐一蹭一蹭地走到了门口，老板娘嫌恶地睨着他的罗锅背影道：“上回给你个馍，你就盯上了，真是好人做不得！”待她凌厉威严的目光押送着老汉出门而去，调转头来，脸上的乌云倏然散去，重又露出了温和慈祥的笑容。
我的拌面端上来了。我一边吃，一边不由自主地抬头打量斜对过的那个女孩，女孩一边喝汤一边和同桌的男孩女孩说笑。我能清晰地分辩出女孩的声音。
我觉得女孩的模样也挺可爱，眉宇间颇有些吸引人的气质。
或许我不自觉间频频地用眼瞄她，女孩感觉到了来自邻桌这个陌生男子的眼光，当我再次抬头看她时，女孩也正有意无意地看着我。我一时心虚，慌忙垂下了眼睑，专注在自己的面碗里。
过了片刻，那一桌餐毕结帐，然后几个年轻人起身，次第从我身旁经过走向门口。当那个女孩走过来时，我敏感的神经捕捉到她的身影。我又大胆地作不经意状抬头望了她一眼。
女孩挺胸抬头从容地走了过去。
当几个年轻人鱼贯而出，从窗前的街面上走过，我透过附了一层朦朦水汽的窗玻璃追循着女孩的身影，一个青春美好的倩影！
这时，女孩似乎心有感应般转过头朝我这边的窗户回望了一眼，我条件反射地立时收回了目光。待我再一次向外观望时，女孩已不见了踪影。
我撩起一绺热腾腾的细面送入口中，一边暗暗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和那个女孩，又是长驻心间的短暂一瞬的美感。
生活中每每眼前凸现动人的美好情景时，我敏感的神经往往会被动情地攫住，以致事后还沉吟良久，在心中默默品味。而我内向愚钝的个性也从没提醒我在那一刻去想办法留住些许美丽、去靠近它。
此刻，我第一次，有了一丝悔意。方才我明明有一股冲动想对她点头一笑，却又拘谨地不敢迎接她的目光，我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懊恼。
我忽然有点忻羡起小陈来，换作是他的话，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势和结果了，他会大胆地直逼女孩的目光，会主动地上前攀谈，直至最后要下女孩的电话号码。
一碗面很快便消灭光了，我结过帐，在老板娘热情的相送声里推开厚厚的塑料门帘走出去，之前的一腔心思也留在了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