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雯向店里的女负责人请假。负责人脸露不悦,说现在生意正忙,人手紧张,今天请、明天请的,店里不能用这样不负责任的店员。平时看着挺善解人意的店长没想到板起脸孔毫不讲情面。
雯寻思了一下,无论如何,她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谢总眼前消失,也不想一个电话那么简单地敷衍了事。她一定要亲自再去一趟。这个假她请定了。
店长不知是否今天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正心情不佳,她唬着脸,没理会雯。
雯也不知哪里来的犟脾气,她把两只胳膊上的套袖摘下来往柜台上一摞,对店长说:“我必须请。如果不同意,我现在就辞职。”
店长象是跟雯摽上了,铁青了脸,一指门口:“你走好了。明天就有人补上缺。找工作的人排着队呐。”
“那我这个月的工资呢?”
“当初早讲明了,不提前通知店里随意辞工的,扣除当月工资。”
“你……”雯有些上火了,“我去告你。”
“去告、去告,免得以后找不到我了。”
店长今天象吃了枪药,让雯撞上了。一旁两个店员闷着头在理货,对两个人的争执视若无睹。
雯盯了店长两秒钟,从鼻腔里冷冷地哼了声,轻蔑地白了她一眼:“你不也就是个打工的吗?是不是总被人开,现在可算有机会欺负人了?瞧不起你,小人一个。”甩出这句话后雯便扭头出了店门。
这是雯从家乡出来第一次和人发生龃龉。她的言语间已然流露出了城里人的思维观。她不后悔丢了这份工作。为了心里的一个决定,她觉得没什么不值。
雯走到街上,放缓了脚步。正是五月初夏的好天气,微热的空气很快便让那一点不愉快蒸发掉了。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路边的香樟树正被一层黄中透绿的新叶和点点细密的小花裹覆,风中软软地飘曳。好天气总是给人希望的感觉。而雯心中还漾着希望之外的微妙。
这次和谢总会面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五钟。似乎雯的婉言谢绝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谢总始终风度颇佳地保持着他的亲切与礼貌。他问了雯对以后的打算。雯直截了当地说,因为请假不成她刚丢了工作,还没打算好下一步。谢总表示他把雯当成一个朋友,如果雯有困难还可以再来找他。雯出门时,忍不住回头下意识地深望了谢总一眼,不知是想把他的样子记得牢一些,还是预感以后很难再会面了。
雯心情很坦然,可是不如来时开心了。她路上又想起谢总的那句“有困难可以再来找他”的话。雯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太好的感觉。她感到这句话的虚伪了。或许这一夜她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相信这种话的真实性了。不过自己为了他失去了一份工作。他,雯会记住这个人的。
——雯与谢总的相识我是在很晚的时候才得知的。十来年的时间里,雯从来未提及这样一个人,就象我从来未曾对她讲起过秦一样。人真是充满了玄妙的复杂动物。也许很早就种下了某种缘,却要等到多少年以后才能来了。
——雯从谢总公司出来,无所事事地在街上徜徉、逗留。她已经熟悉了这座城市,初来乍到时的新鲜感已平淡了许多。这儿繁华时尚,雯喜欢。她无论如何不会再回到那个闭塞落后的乡下去了。
这座城市的总体规模并不是很大,正象同乡说的,比家乡那个县城大不了很多。雯又联想起同乡提到的毗邻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城市。它如雷贯耳的名字让雯从小便心驰神往。如今虽然近在咫尺,只因这半年里囊中羞涩,又尽忙于找工作谋生了,还未曾亲临一睹。
雯想起了同乡的建议。既然眼下工作已丢了,不如去那里闯一闯。或许那里真的有更好的机遇。不是有不计其数的人奔向那里去寻梦吗?不是有人在那里成就了事业、造就了辉煌的人生吗?不管怎样,应该去体验、尝试一下。至少也象同乡说的那样,工作岗位更多,挣钱的机会会更多些。当雯回到家中时,她已做了决定。
两天之后,雯便蹬上了开往这座大都市的列车。临行前,同乡没有收雯一分象征性的住宿费,还眷顾雯工资收入微薄,又硬塞给她五百元钱。
不过两个小时的行程,雯便落脚在这座她后来一直生活的都市里了。出了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广场。宽阔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车辆密密匝匝地来回穿梭着。街上的路人看上去行色匆匆,无暇往左右顾盼一眼。高低错落的广告牌满目皆是。
雯有了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的生活经历,不再对这眼前的一切感到强烈的陌生。
这里的确很大、人也很多。只是有些杂乱,没有小城市那种简单划一的感觉。雯也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多彩色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她背着大行囊夹在人流中在楼与楼之前穿行,感觉这些远望去恢宏壮丽的建筑平添了一些威严。拥挤的人群在被一道道高大的建筑压缩的空间里几乎是摩肩接踵地行进着,一忽儿雯想到了童话书里的小人国。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极其渺小起来。
雯不能随意地甩开步子前进,有时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前面不知何故壅塞的人群渐疏,亦或又被身后强行超越的行人搡一下行囊。雯和身边的都市人挨得如此近,她闻到他们身上飘散出的香水味,看到他们高高仰起的脸上目不斜视的清高眼神。
雯已经比刚从乡下出来时敏感了许多。就在刚刚踏进这座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的第一天,当置身于这繁华的街道上,雯在短短的工夫里再一次敏感地意识到自已是个与周遭的人们多么不同的外乡人。自已穿着一身城市里最平民的衣服,自己的脸色没有他们的那番白净与细腻,也没有他们的梳妆讲究,而且,自己还正半背半扛着一个行李袋,这是在火车站花八元钱买来的,只有最省钱的民工才会用,里面塞满了从家乡带来的所有衣物。
在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里,雯还没有觉得这样一身装束有多么乍眼和引人侧目。可现在,尽管并没有看到一个向自己投来的皱眉的白眼,她却先有了一些强烈的自我暗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自已和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有着很大的差距。
雯的背弓得很厉害,手也被包带勒得又酸又胀。忽然身后的背包又被人重重地向一侧推了一把,雯脚下一绊,差一点没站稳。雯把背包放下来,站在街边,一只手在热乎乎的脸旁扇起了风。
时间尚早,刚至晌午。雯立在街旁,找不到一点方向感。该往哪儿去呢?这里太大了,处处连着通衢大道。也没有另一个同乡的住址可以让自己投奔。还是得先把住处安定下来再说。
雯重新背起行囊。她一路上留意着两旁五颜六色的招牌。旅店不少,但没有一家让雯敢斗胆上前一问价格的。偶尔看到两家被挤在罅缝里貌似不起眼的小店,雯才鼓起勇气上前探问。最最便宜的一天也得四十元。雯又沮丧地退回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再走下去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能遇到合适的旅店,而且体力也会吃不消。雯回想到火车站广场有许多招揽旅店生意的人。尽管雯对他们的印象不佳,但眼下也只好先找间便宜的住处将就一下。
雯兜了一圈又背着行囊回到了火车站。最后她随着一个旅馆促销员来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小旅馆就建在宽阔的广场后围一侧的平台下。乍一看颇似倚傍在天桥下一般。这是一座雁形瓦顶的二层小楼,砖瓦已倾圮斑驳,象是拆迁时被遗漏掉了。由此往后延伸的一条土路两旁排满了兜售小生意的摊贩,还有两家用木板、石棉瓦临时搭建的小饭馆。看上去象是专为这家旅店配套服务的。
雯在楼下一间简陋的登记室里办完手续,便拿了钥匙上了二层小楼。
这间房有十二平米大小,几乎首尾相衔又加上下两铺共有八个床位。一扇老式的四格绛漆木窗棂。门背后一个木架上叠放着八只面盆。屋里再无别的用具。这里已经住了四个人。雯挑了剩余当中临窗的一个上铺。虽然设施寒酸了点,但一天的住宿费只有十元,雯觉得不会再有比这更便宜的了。先安置下来再说。
雯趴在铺上,透过半掩着的蒙着一层污渍的窗玻璃向外张望。这条小路上的摊贩都象是从自己家乡那样的穷地方过来的。这家小旅馆和这条土路应该就是他们开辟出来的。自已虽然来到了这个大都市,还是居住在乡下一般破旧的旮旯里,还是他们阶层中的一个。
雯收回目光,打量起下面的四个人。雯猜度,其中一个可能是农闲时分到城里来帮人看相算命混点外快的;第二个可能是随老公来做小生意的;另一个象是和自己一样也是初来乍到的;最后一个看上去便自如多了,象是常住客,雯猜不出。她们的年纪都比自己大。换了雯刚从乡下出来那会儿可能会主动和她们搭话聊天解解闷的,现在不同了。雯下意识地想和她们保持距离。自己已经和她们有所区别了,尽管住在一个屋顶下。
雯着实有些累了,她躺下来,合上眼想小睡一会儿。迷迷糊糊间,雯感到放在脚跟头的行李包动了一下,她警醒地睁开双眼,见行李包后面一个影子缩了下去。雯立码坐起身,从床沿向下探视,下面那个中年妇女正一边摇晃着双腿,一边悠闲地磕着手掌里的葵花籽。
雯一阵心慌气恼,好在自己一直把钱贴身揣着,行李包也未见丝毫破绽。雯觉得不能在这里住下去。她翻身下床,把行李包也拽下来。
雯来到一楼的登记室,态度坚决地要求更换一间住人少的房间。负责登记的是一个脾气尚好的老头,雯被重新安排了一间。这间房里加雯只有三个人。雯这回提高了警惕,边细细巡视着同屋的两个女人,边心里盘算着必须尽早脱离这里。
雯身上所有的川资只有不到两千元。找一个条件优惠点的工作是当务之急。晚饭雯便在旅馆后面那条路上解决了。然后在广场四周随意地溜达散步。雯买了两份人才招聘类的报纸,走累了,便在广场一边树荫下的一条长木椅上坐下来。雯不想太早回到那间旅馆小屋。
此时暮色渐起,街上依然人影憧憧。在渐次黯淡的日光与朦胧的路灯交相辉映下,雯忽然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眼前的过路人象是在程序化地不知所以地游来荡去,而自己在他们眼里仿佛并不存在一样。
远眺已亮起万家灯火的高楼大厦,雯心里有一条小虫伸出了头,开始蠕动着爬啊爬,痒丝丝的。多么希望有一盏灯光是属于自己的,有一个不大的空间是属于自己的啊。
初夏的夜晚凉爽宜人。路上开始走过来一对对时尚前卫的年轻情侣,大抵和雯差不多年纪,雯喜欢看他们的样子。
这时一个男子不知何时也坐在了长椅上,雯往另一端让了让。那个男子嘴里开始嘀嘀咕咕地象是在自言自语,但目光总是朝雯乜斜着,稍顷,那个男子故作自然地朝雯这么挪了那,已经挨着雯并肩坐在了一起。雯立码站了起来,加入了街上的人流。
雯一向不喜欢这样无聊的搭讪,更何况那个男人看上去象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这种小混混敢上前来搭讪,雯心里好不懊恼。是自己这一身的土里土气被人看轻了。可是心里的清高绝不能被人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