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过九点。同乡去夜总会上班了。雯抱膝坐进沙发里，背投彩电里正在播放一部好莱坞大片。这里的家具设施都属上乘的。家乡的家里有一台老式的十四寸彩电，是一个亲戚家不要了送过来的。雯在电视里看到的城里有钱人的家居摆设和同乡现在所享用的大致相仿。
以前在乡下时觉得这样的生活即使不是天堂至少也离自己遥远得十万八千里，以致于住进同乡寓所之后好些日子，雯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地不已经生活在过去那遥不可及的梦一般的环境中了吗？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反应过来的那一刻，雯起了强烈的震荡，那是无限欣喜与满足的内心的震荡。
尽管同乡的所为是她所无法接受的，但是同乡的仗义、还有她让自己体会到的这种欣喜与满足，雯打心眼里感激。
从乡下出来快半年了。这半年尽管过得不甚如意，但还算充实的，也成长了不少。自己还要不断地选择与超越。眼下这个年轻有为的谢总说不定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
雯眼睛对着彩电，心思却全不在那里。她正心绪悸动着，难以平静。回味着谢总的眉眼神情和一颦一动，他的笑容很讨人喜欢。他轻轻拍打自己肩头时象一个大哥哥一样亲切如故，雯没有一星半点的反感。
他为什么愿意帮我？难道他喜欢我？刚一想到这里，雯的心怦怦紧跳了两下，她感觉一股热力正慢慢爬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雯感到一些说不出来的别扭的兴奋。她趿上拖鞋，从沙发上立起，几步蹭到梳妆台前，在那面椭圆形的大镜子前仔细打量起自己。然后拿起台上一支口红，对着镜子涂抹了两下。
镜中的自己脸颊瓷实光洁、嘴唇丰满红润。雯有点被自己的妩媚打动了，青春的美丽给她以自信。自打出来这几个月，雯还是头一次这么关注自己的容貌。她满意地又坐回到沙发中。电视中的美国大片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她一无所知。
雯斜仰着靠在一只大沙皮狗靠垫上，兴奋之余些微倦意涌了上来，她拉开一条羊毛毯盖在身上。
雯眨巴着大眼睛睇视着斜前方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一个硕大的黑白相间的风铃吊灯。
眼前的光和影越来越模糊、渐渐粘连扩散开去。透过这层氤氲柔和的光与影雯恍恍忽忽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先是一片被厚厚的蒲草遮蔽的半山坡，一半赭黄一半翠绿。坡下一泓清澈的湖水，湖边一棵高大的枝叶扶疏的桦树，还有两排六角篱笆正爬满了瓜藤果蔬。一只高大的牧羊犬正在树荫下摇着尾巴，看着湖里几只正在凫水的鸭子。岸边青草匝地，几只赤黄、雪白的母鸡脚边围着一群黄绒绒的小鸡仔。这里看上去很象自己的家乡，但是比家乡秀美得多。雯站在一幢红砖青瓦的别墅楼前，正抱起一只雪白的、胖鼓鼓的母鸡，捋着它的翅羽……突然间，空中闪亮了一下，雯不由仰起头，刚才还瓦蓝瓦蓝的天空不见了，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
雯细长的眼睫毛轻微地抖动了几下，翕开了一条缝。——屋里的白炽灯亮了。刚才的梦境实在太美太理想了，雯真的不愿醒来。同乡回来了，雯坐起身，听到浴室那边扑哒扑哒的脚步声。雯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十一点刚过。自己靠在沙发上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了。
同乡穿着厚厚的棉睡袍走过来。她脸上的妆已经御掉了，手里还拿着湿毛巾，在两只手上擦拭着。她在雯身边坐了下来。雯闻在她身上扑鼻的香水味道。
同乡不施粉黛的脸庞显露出几分天然的稚气和淳朴，有些回归了雯原来印象中的本来面目。但是雯也从这张脸上看出来永远回不去的东西了。同乡把毛巾往沙发扶手上一搭，手法熟练优雅地点燃一只细长的香烟。
“你今天怎么早回来了？”雯好奇地问。
“忽然不舒服，请假了。”
“怎么了？”雯关切地问。
同乡偏过头对雯笑了一下，道：“你关心我吗？”
“当然了。”雯口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们是同乡啊。”雯真的打心眼里关心——或者还有担忧、同情。几个月相处下来，雯觉得同乡现在的工作对她也一定是煎熬。她的眼睛看上去总是那么幽深，雯捉摸不透她在心里想什么。
“没什么，心情不好。”同乡吐出一口烟，轻轻带出一句。
“那你可以说出来啊。”雯一边把毛毯往自己和同乡身上拉了拉，一边又往沙发里缩了缩。
“是工作不顺心吗？”雯又问。
“不是。别的事。”
“那……是为男朋友？”雯自作聪明地猜道，尽管她没听同乡说过有男朋友。
“还不能算。我喜欢他。”
没想到被自己猜中了。雯又进一步问：“那他呢？”
“他？刚听说他和另一个女孩同居了。”
“啊？”雯小小地吃了一惊。尽管自己还没有谈过恋爱，可是她能体会同乡此时的心情。同乡是一个爱把事放在肚子里不轻易掉眼泪的人，这会儿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同乡没有吭声。
“那他知道你喜欢他吗”雯又追问了一句。
“一年多前他就知道了。那时我和他同在一家酒店做服务生。他心很高，看不上我。”同乡把烟蒂捻灭在烟盅里。
雯同情地看着同乡，想安慰她一下，道：“那别多想了，好男孩多着呐。或许过两个月你就忘了他了。”
“不，他很好，很上进。业余时间还自学、参加大学本科自考。”
“那你也可以读书啊。”
“我读书他也不会喜欢我。”
“为什么？”
“感觉。”
“感觉什么？”
“感觉他不喜欢我整个的人。而我喜欢他。”
雯不知说什么好了。她觉得同乡的思想感情复杂了点，不象自己这么简单。或许是自己懂得太少了。要不谢总怎么会让自己回家和同乡商量呢？雯此时才想起自己的事情来，便对同乡道：“对了，下午我去见了那个谢总。”
当雯把前前后后和谢总对自己说的话都对同乡叙述了一遍后，同乡道：“恭喜你，你的好运来了。他看上你了。”
这晚雯和同乡就谢总交谈了好长时间，直到过了零点，同乡才回屋睡觉。雯身上裹着羊毛毯躺在沙发里，久久难以入寐。
雯此时的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同乡的话非常直白，把雯心中感觉到的却无法自已去认清的感觉轻易地给挑明了。可是在一刹那的心跳加速过后，心中泛起的是之前完全没一点预想到的反感。
什么叫自己整个人就是谢总的了啊，真让雯有点气恼。这是捷径，同乡说，谢总年轻帅气斯文，还是大学毕业，自己没学历没经验，跟了他会很快翻身。可是怎么听上去就象在交换、象是在谈生意呢？
看雯有点皱眉噘嘴，同乡慨叹雯接触的东西还太少，受的刺激不够。同乡一再重复那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告诫雯不要天真地幻想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想得到什么，那太幼稚了。还劝导雯好好把握住，说不少女孩子都梦想着有这么一笔生意却找不到呐。前面一句话谢总也说了，还说是雯要学习的。
看雯似乎还是转不过弯来。同乡又说，雯在这里住惯了，等再住条件很差的房子也许就会开点窍。
同乡一再给雯吃定心丸，说跟了谢总她肯定雯不会吃亏。后来雯终于闷闷地憋出一句话：那你说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同乡听了这话除了叹气就是摇头，好象面对的是一个费好大劲敲不响的榆木脑袋一样：你说你能付出的有什么？谢总能从你这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怎么还不懂。同乡对雯的愚钝露出了不可理喻的无奈。
雯彻底清楚了，自己和谢总之间有可能进入的是怎样一种交往。不再是难以接受，而是失望，心沉了下去。雯怎么能这样出卖自己、做这样的交易？雯产生了厌恶感。她早该知道没有这么平白无故的好事找上门。对，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自已之前一会儿还心存幻想，以为谢总喜欢上了自己，真傻。
可是，谢总人看上去并不狎昵啊。——我也觉得他不是龌龊的小人，同乡说，雯跟了谢总或许是大福气。那他为什么也会这样啊？——怎样啊？难道你要别人大发善心白帮你一个大忙？我看你才是在做白日美梦哩。同乡这样回道。
雯品尝了一回失落。她在很短促的时间里已经把希望寄托在了谢总这个理想中的贵人身上。现在希望几近破灭，她又被打回了原形。短暂地被遗忘了的困境又突兀地摆在了面前。雯在暗夜中，思绪飘飘忽忽。她想到了贫瘠的家乡和家中老迈的父母，当他们看到自己留给他们的信后是怎样的哀声叹气。想到自己现在的一无所有和困顿窘境。雯的心被现实撞击着，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同乡的言语直率，起先一阵让雯心头有些抗拒，抗拒她话里露骨的功利成分。但是最后她还是默默认同了。雯善良朴实的本性始终主导着她，她相信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建立。女孩子浪漫的幻想她也会有，但是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她最终相信现实，即使很残酷，她宁愿相信而不是逃避。农村近二十年的历练和辍学、抗婚，雯学会了相信生活的现实与残酷。
雯差一点就陶醉在虚妄的美好想象中，当完全冷静下来后，她对同乡的感激又增加了。同时，她心里打定了主意。
不过，雯的心里还是留下了点什么。一想到谢总那帅气的形象、温和的笑容和一拍她肩头的亲切，冰凉的心头又感到了一丝融融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