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浅黄的目光可笑地落在我焦急的脸上,胸膛虽然还是在不断起伏,可明显话语已经不需要呼呼声音的点缀。光线下他白色的毛发蓬松地挂在胸前,柔软地垂下。
那好,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要等到人类自己打开车门的时候去救下小狗妈妈?
紧紧盯住比特仍然讨厌的眼睛,我有些茫然地在问,脑海里的场景似乎与记忆深处的某个悲伤场景重合。耳朵里像是有巨大的指针横亘着挤压,焦急的走动,回荡,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用力地攀挂在车后厢门的把手,仿佛可以想象得到回去以后梦馨失落的碧绿眼神,与那天记忆里清晨白寥的日光下悲伤的诉说。
那时梦馨喵呜呜地大哭,我的心脏也随着梦馨的抽泣而不断地上下起伏。梦馨透明的眼泪滴落在男孩白色的床单,我的心被刀切割一样的痛。
如果就这么放弃的话,又怎么甘心。
——梦馨不希望小狗失去妈妈,她也明白那种失去的悲痛,那种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珍贵的事物被无可逆转外力所剥夺的无助感觉,那种憎恨的痛苦——
我十分明白,并且我深深地知道并体会过那样的感觉。本该麻木的爪子再一次地捏紧,仿佛再一次地被灌注了无穷的力量。可是爪子下温度冰冷的钢铁依然坚硬,嘲笑似的讥讽我的无力。
我无助的眼前突然雾气一般地显露出梦馨失落碧绿的眼神,我想起当我在鱼市拒绝梦馨时,她任性目光里自己不断晃动的影子。
我想起男孩家里梦馨在我怀里用力发泄的哭,被眼角泪水沾湿而贴在一起的脸颊白色的毛发。我的心脏因巨大的不甘而深深地颤抖——我怎么能让梦馨失望,我怎么能够让她失望。我怎么可以允许小狗再一次地经历一遍我与梦馨所受到的悲伤!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救下小狗的妈妈,她,就被关在车厢里面啊……
滴滴——滴——后面司机们不耐烦用力按着喇叭,我看到地上的比特深吸一口气,以猫咪特有的灵活脚步冲上来,在车后把手处稍一借力,三两下窜上车顶,姿势潇洒灵动的像是只偷食的鸟儿。
然后攀挂在车厢把手的我的面前就突然多出了一只垂下的褐色猫爪。粉红的肉垫正对着我。
我抬头,比特英俊的似曾相识的猫脸认真注视着我,褐色好看的毛发浅浅地吹动。喂,喵小狸,先保存好体力,我们等一会再救小狗妈妈。
我惊讶地望着头顶上对我垂下猫爪的讨厌的猫——这样表情认真的比特,真的还是印象中那只乱用修辞的蹩脚猫咪吗?
——我终于伸出猫爪。
〔3〕
扑面而来冬季迅疾而凛冽的寒风,记忆仿佛又折叠回一月前与梦馨并肩面对着鱼市冰结的寒冷。
我与比特站在汽车宽阔的车顶,空气里难闻的汽油味道迎风强迫地直往鼻孔里钻。那像是人类刚刚集中过垃圾,然后又浇上汽油继续焚烧过的气味。
清楚地看见道路两旁堆积着黑白掺杂红色的雪堆,四周满满造型相似的人类汽车,颜色同样的花绿。
此刻我和比特凝重着目光,认真记忆着汽车两旁的道路景色,四面花绿的汽车海洋。
迎面而来的空气里难闻的烟霾味道混合着汽车尾巴拉长的黑烟,刺鼻地熏得猫咪脆弱的小脑袋直疼。很久没有复习过寒冷的身体已经略微地打战,我紧紧地咬紧牙齿,锋利的爪子又弹出去几分。
第一次为了一个相同且正义的目标与浮夸的猫咪同车而行,仿佛是老鼠吹出了口哨音色,怪异的感觉从皮毛直蔓延进心底。
车顶上我因冷风而狭窄的目光瞄到身旁的猫咪——快速刺过的冷风在比特身体冬季褐色厚实的皮毛吹起小块小块的白色螺旋,冷风掠过比特英俊的脸,紧贴了他在后脑的耳朵。
我的眼里突然飘过怀念的记忆。就像是很缥缈的山峰突然飘过一块曾经的云朵。
我偏着脑袋,回忆的目光默然地落在比特英俊的侧脸,比特为微风飘动的耳朵上的浅浅褐色绒毛。我小小的心脏突然像是打翻了某种瓶子而五味陈杂。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很讨厌比特。
对于这只时而严肃聪明,从而浮夸可笑的褐色猫咪,也许一开始时只是小草萌芽般的浅浅嫉妒……又也许是他这一个月来每天都像只嗡嗡乱飞的苍蝇飞舞在梦馨的身边,麻雀一样聒噪不休地给梦馨灌输着“莎士比亚悲剧台词”,满满文采又令猫听不懂的奇怪句子层出不穷。
从一开始比特对梦馨表现出好感时就深深地讨厌,特别特别的讨厌,我不喜欢梦馨被别的公猫所侵犯,哪怕是最轻微的话语,我的心底也会掀起涩涩的不舒服。像是被猫在心里拧开了一瓶醋,酸酸的感觉却并不愉悦。
两次的复仇扑出都被比特半路阻隔,比特那张帅气的脸放大在我漆黑尖细的瞳孔,讨厌的令猫恨不得狠狠地挠上几爪才肯善罢甘休。也许比特他就像是长了一张天生令公猫们讨厌的脸。所以并不需要太刻意的去讨厌,这种莫名的情绪就渐渐地直渗透进骨子里,潜移默化,无需理由地不自觉讨厌。
也许那完全不是因嫉妒而转化的讨厌,但是却因为一个莫名的线头而解开。
因为我仿佛看到当初的阿虎。
只是这一次我站在了当初阿虎的位置,六个月的时间过去,我再不是当初那只只为了逃命而懦弱苟活的可笑猫咪。我相信自己已经成长为了当初的阿虎,我相信自己已经彻底告别了懦弱,我茫然,却坚信自己不会失败。我渺小的身体被梦馨的期盼突然灌输了力量,像是身体里跳跃的一团火焰,温暖而炽热。
空气里突然缓和下来的沉寂气氛,安静的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车顶上,是我暗黄色的目光冷冷注视着前方。圆圈的眸中紧缩的瞳孔。
〔4〕
四周快速远去的冷漠人类,快速后退的钢铁建筑,站在车顶上特有的视角,我和比特看到爪底装有小狗妈妈的汽车颤颤地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个满是熏迹墙壁的角落渐渐减速停下。
我与比特快速溜进车底,然后视线里突然出现两双仿佛从高空跳下的人类的脚,褪色肮脏的鞋子。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我快速支楞起的猫耳朵里传来几声母狗惊慌的呜咽,含糊不清的哀求。在人类几句尖锐的谩骂声中,铁皮摩擦的声音逐渐响起,然后装着母狗的笼子被重重放到地上。
我压低的视线清晰望见母狗呆滞的目光——混浊而木然。那像是被摆放进商店里木偶一样失去灵魂的麻木,又仿佛是一种隐含了巨大故事的悲伤。
我趴在车底,用力对着母狗挥动着爪子。
在车底灰色的爪子不断摆动。虽然我颜色灰暗的皮毛几乎与车底同样的漆黑融为一体,用力传达着的信号却很快吸引了笼子中母狗呆滞的目光,但取而代之的是母狗呆滞眼底灰色极隐蔽的亮光一闪,然后很快又重归于无形。
是了,那只不过是只灰色的狸猫而已。
那只不过是只灰色的狸猫而已。
没有哪只绝望的动物会在意。即使是一只正在向自己挥爪,不断做出人性化焦急动作的灰色猫咪。母狗呆滞的眼睛里也不过是彗星划过般快速的亮光,稍纵即逝的,绝望里隐喻着悲伤的木然。
——毕竟那只是只小猫。
车底的我和比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装有母狗的笼子被两个强壮的人类一起搬走,然后车门被“乓”的一下重重关上。像是耳膜里突然响起的瀑布的声音,重重地击打在水流的石头,那种隔绝的响声空洞而沉重,在耳底颤颤地回响。
于是我和比特小心钻出车底,不远处两个人类抬着笼子的背影,姿势可笑笨拙。我想起在男孩家电视机里看到的南极帝企鹅。只是企鹅们的衣装高贵而典雅,人类笨拙的衣服颜色却呈现出一种凌驾于可笑之上的屎黄色。
人类的背影逐渐在视线拉远。
我与比特快速赶上几步,身侧墙壁颓废的样子尽收猫眼眸,烟熏的漆黑的墨迹,看不出白色的墙底。对着城市喧繁的节日气氛显露出狭隘的气息。耳边街道飞驰而过的汽车拉长了的鸣笛。
而母狗木然的目光已经看不见。
最后装着母狗的笼子拐进一个陌生破败的后院,三面墙壁上潦草地围圈低矮的铁丝网。可以没有距离地看见院内粗壮老树光秃的枝桠,触手一样地从铁丝网的空隙、头顶上空蔓延出来。
——两个人类将母狗的笼子搬进院子,黑铁的大门重重地关上。尖锐的摩擦声,像是迟钝的金属切割,然后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两只巨大无形而厚重的手,紧紧地捂住了我和比特寒风里支楞起的猫耳。战栗的感觉浓雾一般蔓延。
忽然升腾起的危险预感。
——仿佛内心深处时刻隐藏着一颗预言的精魂,与和梦馨初遇时将要前往鱼市时的危险预感不同。这次是死亡临近时才有的阴森寒意。我暗色的双眼突然迷离,像是身体里有什么力量正在蠢蠢欲动,突然升腾起的绝望感觉。
我迷离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虚幻的背影。背景是铺天盖地的玫瑰花雨。天角暗色的阴云沉积,远处模糊的雷声隆隆作响。
——月光下,人影一袭黑衣地站在波涛汹涌的船头,空着的右臂衣袖随海风摇摆,透视拉长的视线投向海天相接的暮时尽头。
——画面切换,人影化作觥筹交错中血色晕染的玫瑰花瓣,纷纷扬扬地从迷蒙的场景挥洒下来,安静悲伤,哀怨迷茫。纤弱的感觉挥之不去却又充满迅疾。我想起尖锐与凋谢。就像是带刺娇柔的玫瑰花瓣,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尖刺与美丽的无可奈何。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就是他。他,抑或她。
接下来我茫然的心脏突然就被这样一股莫名的哀意所填满。我冷冷地站立在这陌生的地方。渐渐地,仿佛是过了好长时间,我暗黄迷离的视线才重新逐渐开始试着摆脱氤氲。
——好了,喵小狸。比特的声音遥远响起。
比特仿佛已经走出很远的距离,我隐约看见他模糊的脑袋头也不回地望着从院内长长垂出的触手一样的老树长长枝桠自言自语:啊,上帝的手指如希望般生长,当乌云吹落天空,狂风卷折大地……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去……喂,喵小狸?
疑惑的语气。我混浊地望见比特回头,然后他树枝旁褐色条纹的猫脸上隐约写着惊异,喵小狸?……
喵?感觉像是一下子被人泼了一盆清醒的凉水,意识与视线重新契合。 从幻觉中刚刚回过神来的我胡须一跳。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陷入幻视中好久。
只是模糊的,意识到比特已经走出去好远,模糊的看到他写着惊异的褐色条纹脸庞从很远的地方望过来。但是脑袋始终被这种莫名的哀意所包裹……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于是回过神来的我赶紧快冲了几步,迅速赶到陌生破败的墙壁旁。我走到比特身边。
怎么了,喵小狸?枝桠旁比特和胡须同样是白色的长长眉毛一挑。漫不经心问道,身边原本踩在地上的爪子抬起不断活动。
沉默……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因莫名哀意沉甸甸的感觉挥之不去。
…似乎是毫不在乎沉默似的。比特很快失去了等待答案的耐心,他转过头半站起身,两只前爪搭在老树延长出来的枝桠紧紧抱住,锋利的爪子弹出,指甲深深刺进树木,像是刀尖扎在木板上般的流畅。然后他褐色的身体一点点向上攀爬。
很快比特灵活的身体悄然无声的窜上墙头,我看到比特褐色的身影低低伏下,像是只偷鱼的猫咪般小心谨慎。猫步小心轻挪,小脑袋叹出危险高度小心地望了圈,然后他转过身体冲我摆摆猫爪。
——安全。
呼~我弹出爪子,用力摇摇头,脑海里莫名的哀伤感觉被甩到一边,也不顾之前升腾起的死亡的危险预兆,我抓紧头顶的树枝,轻小的身体很快也升上墙头。
对猫咪来说,爬树,实在是一件比喝水还要容易的事。我熟练地同样在铁丝墙头站稳,隔着冬季冰凉的空隙下看。
——我看到那个杀死阿虎的人类此刻正在和另一个人类向屋内走,肮脏的鞋子带着一地的沙土——我攀住铁丝网的爪子捏紧了。
但是我随后的理智很快又压制了怒火,此刻冷静的我知道,就算是现在杀掉那个丑恶的人类,阿虎也不会再回来,而我此刻的任务是帮助小狗救出妈妈。
只是——该怎么救?
忽然感觉到一股暗黄色的光线从身旁刺过来,我转过脑袋,比特正神色古怪的小心望着我。
我无奈地甩甩尾巴。脚底墙顶的积雪漏下去一点。
——两只自从见面开始就互无好感的狸猫,此时居然走到了统一战线,这种感觉真的诡异。
〔4〕
站在墙头,院子两侧颓废的墙皮摇摇欲坠,可以角度合适地看到。东侧一群密麻的杂色毛球奇怪排列,混乱堆积的笼子里。就像是那里有着一堆密麻挤压的毛绒小球。
而其实,笼子里全部都是被钢铁拘禁的各色小猫咪们,狭隘的空间它们稚嫩的身体挤在一起。钢铁微缩的盒子里混乱挤压着的杂乱毛球。变形之后残忍的柔软。
那曾经是猫咪们最喜欢的滚动玩具。此刻却变成了猫咪们自己。小猫咪们花着脸,神情恐惧茫然。
笼子中它们孱弱的身体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站在墙头上的我耳边传来东风渺远的咆哮。因为太过巨大,所以回音飘忽而有了渺远的错觉。
而小猫咪们就是那样以单薄的毛发露天抵御着寒冷,无孔不入的铁笼,狭隘的缝隙对于寒冷来说却又绰绰有余,无形的风冷不断摧残着小猫咪们稚嫩的身体。
那简直是令人发指。
愣愣地站在墙头。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座炼狱般的秘密院落。装有母狗的大笼子被排列在院子的空旷南侧,旁边是一个对猫咪而言巨大的水缸,里面装满了飘着凌乱毛发的肮脏污水,至少,我只能看得到那里油亮的黑色,而不是溪水一般清澈的湛蓝。
然后是院子中央显眼拴着一条体型彪悍的大狗。黑色与白色掺杂的毛发,凶狠有力的牙齿露在外面,也许是由于愤怒而凶狠,又或许是因为不甘而怨恨……我读出星光。
我望向比特。
我看到比特英俊的猫脸表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他同样转过脑袋凝重的望着我,暗黄色的目光。我看到他眸中闪耀着的坚定与愤怒。
我同样愤怒。
我不知道猫咪的生命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是什么,那是可以被随意践踏的草苗?抑或是人类间泡泡一样脆弱的笑话?人类虐杀动物的生命,游戏一般的轻松随意,可是它们可曾想过我们动物之间火红燃烧着的愤怒?
几个月大的小猫咪们就那样被他们残忍封闭进寒冷的铁笼,空隙处是冷风呼呼地在刮。
多么多么残忍。
一定要报复。
此刻我与比特已经完完全全被看到的残忍事物所点燃怒火,我们同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为何,我们同时被对方眸间所跳跃着的熊熊怒火所点燃了血性。我忘记了刚刚心底涌起的危险预兆。
那从心底突然涌起的哀伤与绝望,真正会是曾经的自己,抑或准确的预兆吗?
而院子内麻木的猫咪们沉寂无声,空气里安静的气氛流淌着诡谲,平静的情景,粘稠的快要腻在一起。
随后我与比特同时跳下墙头,毫不犹豫地越过高度低矮可笑的铁丝网。我们同时落在地面。
我们无声地落在地面。
大狗耳朵一动,警惕的目光转向我们。黑白分明雪花勾勒出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