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爪子用力拨动,另一只爪子用力下压,终于这层貌似牢靠的屏障已经无法阻拦我积攒报复的火焰,一股熟悉的冰冷席卷了我的全身——干燥而阴寒的亲切感觉,是流浪的味道。
乓……伴随着仿佛孩子世界里下课铃声一般的期待声音。窗户被用力打开。窗楞沿弧线重重弹在旁边的墙壁。发出沉重的声响。
望着面前一层脆弱的铁丝纱窗。那单薄早已经不能够再阻挡什么。隆冬时节特有的凛冽寒风从铁网密麻的空隙闯入,吹乱我密实的毛发。虽然此刻我已经不惧怕寒冷。
自然而然,我锋利的爪子落在上面,此刻我与寒风一样冰冷的目光流露疯狂——但是我却又十分清醒与冷静,我从未怀疑过自己为阿虎报仇的正确。
小狸你……也不管梦馨带着哭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而我早已经将纱窗的一角掀起,很大的一个豁口——纱窗的主人一大早就出门泡在书店,所以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阻拦。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阿虎,你看到了吗,小狸终于可以替你报仇了。我早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懦弱懵懂的猫咪,我从来都是多么渴望为你报仇的啊。
现在什么也无法阻挡我复仇的脚步,什么也不能。
迅速钻出纱窗,借助尾巴的不断摇摆。我平衡的脚步沿外窗台狭窄的走道险险迈出。走道的尽头不远是一根滑梯似的水管,由上而下。
于是我用力扑到旁边的水管快速滑下,快滑落到尽头处用力一跃——我被仇恨灌满力量的四肢稳稳扑到地面,微曲的关节与柔软的肉垫抵消缓冲,轻盈的甚至爪下的积雪都没有发出吱吱声音。
然后我锁紧的瞳孔冰冷刺向远处毫无发觉的人类,人类丑恶的面孔在脑海里无限扭曲,昔日他满身同类鲜血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冰冷的血液在沸腾,就像是身体里有着一锅煮沸了的热汤,炙热的蒸汽针一样地挑拨着神经。
我一步一步地缓慢接近人类,眼睛里只剩下仇恨的影子,世界被模糊了轮廓。
我的爪子缩回进手指蓄势待发,压低匍匐了身形像是面对着一只安静的老鼠。下垂的胡须轻轻扫过地面,尾巴弯成一个小对号,尖端灵活地不断摆动微调。
二十米……
十五米……
近了,近了……我锋利的爪子一点点兴奋伸出,喉咙处响起呼噜声,我仿佛看到自己几秒钟后爪子刺穿人类喉管刻的画面,然后天空白色的云再次凝聚成阿虎英俊的样子。漫天飘落的玫瑰花瓣。
我的身体无限地被压低,眼睛里只剩下人类丑陋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正在跟其他人类争论着什么。我小心计算着距离,专注的耳朵里已经听不见风声。
可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被莫名的外力狠狠扑倒在地。随即四肢被紧紧按住。
我瞪大眼睛,面前一张英俊却讨厌的脸。然后我偏过头,梦馨美丽坚强的三角脸上用力的表情,爪心柔软的肉球正紧紧按在我手爪上。
我用力挣扎,可是我摆脱不掉。我想要咆哮,可是我无法对梦馨吼,我听见自己被愤怒压成断断续续的声音。放…开…我……我被气得浑身颤抖,内心已经为这只可恶的猫咪痛恨到了极点。
汪呜~不远处再次传来稚嫩焦急的狗吠。而我烦躁的心情与小狗的叫声一样焦急无处发泄。只能拼命扭动着身体用力无用挣扎。
明显这次压在身上的比特已经完全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此时我不断用力的四肢同时被两只猫牢牢禁锢住而无法攻击。我用力瞪着比特,从比特的纽扣眼睛里注视到自己凶狠的黄色双眸,魔鬼一样的目光。浑身的毛发高高乍起。
喂~姓喵的你听我说!
比特费力地一边用力按着我乱挣扎的四肢,小口地喘着气,冲我喵声大喊着猫语,姓喵的,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一但流浪猫伤人的事件被人类得知,我们猫咪家族的猫咪们还能不能在这个城市继续生存!
这不是一个生命平等的世界,这是一个由人类规则的世界!对人类来说,猫咪的生命是卑微的,而它们自己的生命是神圣的!
猫咪是永远没有办法跟它们谈杀猫偿命的!清醒一些吧!喵小狸!我们没有办法报复,你要为同类着想啊小狸!……
……可是他杀了猫,可是他杀了猫!我听不见比特接下来的话语,我发泄似的大声喵呜着,脑袋用力落在雪地。回忆里映起阿虎大声叫我快跑的画面。我咸涩的眼泪被寒冷结成冰凌,坚硬地戳扎在脸上。像是两根剔透的宝剑。
我疯狂的嘶吼,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比特是对的!这只时常浮夸比喻的猫咪的确说对了!现在的我依然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在仇恨沉积几个月后的今天我的选择依然和六个月前懦弱的我一样拘束,我无法报复,我无法报复,我只配在阴暗的角落里永远懦弱的流泪,我好想报仇,可是我无法不对自己的同类负责。仿佛一下子丧失了所有气力。我痛苦的咬着牙,四肢再无力反抗挣扎。
我好恨……我的泪水从眼角直流进耳朵,冰凉的感觉似乎带着低沉的情绪一路向下坠落,可是我又能怎么办?阿虎用生命换回了我的自由,可最后苟且的我连明知道仇人就在身边都无法为他亲爪报仇!这是多么可耻的偷生!这是多么痛苦的苟活!
——可最后我只能放弃报仇……放弃掉仇恨以换取同类更平稳的活。
时间都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停顿,我的后背紧紧贴靠在雪里。
一阵痛苦的心里挣扎过后,终于,下定决心的我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好的比特,我不会报复了,我一定会为同类着想。
我缓缓说,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是已经渐渐冷静,明白了自己此刻的低劣处境——只有为猫咪们着想。
所以只能…放弃掉仇恨…
我看到比特与梦馨的猫脸上同时松了口气,虽然空气里的阴翳迟迟挥散不掉。
汪嗷~
听到小狗的叫声越显凄异,我们三只猫同时转过头,望见装着大狗的铁笼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搬运到汽车上,小狗着急的围绕着四周跑,嘴里不断发出焦急的汪汪声。
二黄!比特帅气的猫脸一抬,大声喵呜叫着,伸出只白色的爪子用力挥动。
比特哥哥、比特哥哥!
土黄色的小狗闻喵声转过脑袋望向这边,稚嫩的小脸流露出落水者对于稻草般的神色,小狗焦急飞快地跑近,一颠一颠的跑步姿势与低垂的尾巴。相似焦急而短促的节奏。
感觉禁锢在身体的猫爪抬起了些,我的手爪解脱按在地面,看见比特褐色与黑色相间的条纹脸庞露出沉重,像是冰雪突然在脸上凝结起来了一样。
我费力站立起身子,抖落皮毛上粘贴的积雪。梦馨靠到我身旁,粉色的耳朵支楞起来。初雪般洁白的皮毛与周围的颜色融为一体。
我们一起望着小狗土黄色的小小身体扑倒在地面,像是突然被拌倒,然后它不管不顾地爬到比特身前,两只稚嫩的前爪紧紧地抱住比特愣住的,支撑在地面的前腿,不住地摇晃。
小狗汪呜呜地在哭。
——呜呜~呜呜~比特哥哥……小狗无助地哭,尾巴落败似的夹在两腿之间,撕心裂肺地哭喊,说不出的凄染悲凉。
汪呜呜~比特哥哥,求求你了,快救救妈妈啊,比特哥哥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出办法救妈妈的对不对,比特哥哥,呜呜~ 小狗汪汪地哭。
快救救妈妈啊,
快救救妈妈啊……
——求你救救它啊……
像是脑海里突然被拽出了一根毛线头,原本站在一旁的我猛地瞪大眼睛,像是一根柔软的心弦被狠狠地拨动。我突然想起当初夜色里女孩为了救我而发出的令人心疼的哀求。
——求你救救它啊……
——求你救救它啊……
楼道里温柔的女孩抱着生命垂危的我无助哽咽地哭,面前神情残忍的妈妈。梦馨被垃圾似的一脚踢开。
我为回忆所牵扯的牙齿咬在一起。又听见身旁观望着的的梦馨突然紧紧地握住了爪下的一大块积雪,吱吱的声音。我因愤怒而无处发泄的爪子也暗自握紧了。
……可怜的孩子……
却是比特怅叹口气打破悲伤,黄色的眼眸里露出沉重的光茫,那是泪水被寒冷冻结起的影子。
伸出只手爪,比特爪心柔软的肉球轻轻揉着小狗低垂的额头,英俊的猫脸难得看到咬牙的表情,他缓缓说道:
放心吧,你坚定的眼神我看到的是火山一样的信念,我相信你的妈妈一定会化险为夷,因为你执着的目光棉花一样柔软了我冷酷的心。拿起手中信念的长剑,穿透敌人的身体就像刺穿一团蒸煮的棉花。当时间撕裂天痕,樱花缤纷大地,我已决心以性命去帮助你这颗可怜悲伤的心……
站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我愕然的目光像是以看狐狸的难解 注视着眼前这只文艺的猫咪。然后我看见小狗也同样晕眩的目光 渐渐被这难解的语言恢复成期待的神色。是,被这所蕴含着的莫名自信所感染吗?
谁都没有发觉,耳边巨大颤抖的轰鸣声渐渐增大了起来。因为此刻我们都沉重地站着,不知所措地望着哭泣中的小狗。
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尾巴被什么所触碰,痒痒的感觉。我回头, 看见身后梦馨白色尾巴勾住我环状图案的灰黑尾巴,我诧异地望着梦馨,她幽绿的双眸再次流露出闪烁的泪光。
怎么了?我柔声问。语气小心的就像是呵护一片易碎的陶瓷。
小狸……梦馨抬头认真望着我,三角脸美丽的白色绒毛轻微地颤动,声音竟然是积蓄了好久的哽咽,……谁都有妈妈的,小狸你帮帮它好不好,它不能没有妈妈啊……梦馨晶莹的眼泪又开始沿眼角坠落。它不能没有妈妈的……梦馨美丽的三角脸低下,自喃喃着说。
不需要说我也一定会帮助它的,相信我,梦馨。我认真说,丢给梦馨一个安心的语气。梦馨抬起头望着我。我故作冷静地看着她。
实际上却是我以沉默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深处的迷茫——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帮助小狗。可我又怎么忍心让梦馨失望。男孩家里,梦馨悲伤的诉说刻刀一般地深深雕刻在心里,我怎么能允许自己再次令这只可怜的猫咪继续哭泣。
又怎么能够允许……
——啊,不好小狸,车开走了!突然眼前梦馨幽绿的目光一抬,焦急的呼喊。她伸出的雪白的猫爪指向我身后,我猛地回头,几乎和比特同时惊呼出声:不好!
话音刚落,是我想也没想的,飞快朝刚刚发动汽车冲去的影子。
〔2〕
迎面而来的冬季冷燥的空气,刀子一样地在脸上划长,扯成疼痛的伤痕。鼻子里不断被灌进节日临近爆竹硝烟的味道,混合着难闻的冰冷。
周围彩色的景物模糊地后退。
我不断加速着的脚步努力追赶上汽车冒着黑烟的尾巴,用力一跃——我尖锐的爪子紧紧攀住车后。冷风像是冰凉的水,无孔不入地从周围灌过来。
撕啦~身边爪子打滑而尖锐的声音。
我转头望去,看到比特身体弹力球似的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甩得飞了出去——我渺小的身体紧紧贴在车后的把手,毛发被冷风狠狠地摧残。
好可恶……好可恶呵。
此刻我只有眼睛可以望到比特,却无力伸出手爪去帮助比特什么。
然后我看见摔倒在雪地上的比特用力咬着牙从地上爬起,又接着努力追赶。他英俊的猫脸上褐色被北风翻卷,露出条条的浅色。目光流露出不甘。
此刻比特坚强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玩世不恭的浮夸,有的只是焦急与坚定。他全力地奔跑,像是极力地追逐着想要追逐的东西。
同样是褐色相近的毛发,同样是褐色英俊的面孔,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错觉的画面。颠倒了季节。
我仿佛又看见儿时的自己被无助地捕捉进口袋,垃圾一样地被丢到汽车上然后汽车开走。路途上留下扩散的黑烟。那时的阿虎也像是现在的比特一样吗?他一定也是跟在车后用力咬紧了牙齿,全力的追赶, 英俊的猫脸上褐色一定是同样的被北风翻卷,露出条条的浅色。
两旁的景物倒退已经是越来越快,很快我与比特追赶的身影距离逐渐被拉开。
感觉四周冰冷相似的汽车簇拥而逐渐缓慢——而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懦弱的猫咪,几个月的流浪经验下来,亦已经明白了这个拥有悲伤黑暗内部的铁皮箱子叫做汽车。是和这个城市悲伤冰冷建筑一样的构造,功能相同都是桎梏。
——至少是对一直都是流浪着的我来说是这样吧。人类城市,也不过只是更大的枷锁而已。它不过是扩充之后被披上华丽外壳的封闭空间,可以使彩色麻痹生命心灵的巨大黑暗。
这与当初曾经被拘束进的黑暗车厢,其实也没有更大的不同。
这样想着,车速忽然就变慢了起来。
车停了。
很快稳定住仓促的重心。侧着脑袋,我几乎麻木的爪子紧紧勾在车后仿佛是放大之后的窗台把手,余光瞥到车后的比特,他原本被距离缩小的影子飞快地接近。很快就放大在了眼前。
比特停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大口喘着气,脑袋几乎是精疲力尽地垂在胸口。低矮着的身形。
比特浅黄色的目光疲惫的望着我,英俊的猫脸毛发早就被风吹乱,呼~喵小狸,呼~呼~你搭着车可真是舒服……
我虚弱的手爪撘在车后铁的把手,同情而敌意的目光落在仿佛是筋疲力尽的比特身上。好了比特,还是待会儿再歇,现在赶快帮我压一下把手,趁着车停。我们一起*打开车门。
开什么玩笑。现在只不过是红灯而已,我们没有时间,也打不开铁笼的。
比特浅黄的目光可笑地落在我焦急的脸上,胸膛虽然还是在不断起伏,可明显话语已经不需要呼呼声音的点缀。光线下他白色的毛发蓬松地挂在胸前,柔软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