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只家猫……
院子里拴着的大狗耳朵一动,警惕的目光转向我们。脏兮的狗脸上白发看不出原色。随即他庞大的目光沙袋般压在我身上,居高临下的傲然视角。
您好,大狗前辈……我望了一眼笼子里的小狗妈妈,然后说。
——叫我拉斯!
尽管胸前蓬乱的毛发,却掩饰不了眸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桀傲。大狗汪声打断我,低沉的声音毫不客气的语气。
拉斯前辈……隐蔽在身后灰灰的尾巴不自觉抽动一下。耳朵里传来大狗身后笼子里突然兴奋起来的躁动——小猫咪们因囚禁黯然的绝望心情,热量重新回归,温度点燃了希望。
嘘————
轻轻地,身旁比特弹出根爪子放在嘴前,长长地吹了口气,一张英俊帅气的猫脸上写满凝重。
希望笼罩下的小猫咪们一下子安静起来。像是正在播放的碟片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里严肃的寂静。
拉斯前辈,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伴奏只有被墙壁挡住的东风, 我喵呜的声音响彻在一片严肃里格外清晰,寒冷从头顶倒灌下来。
这里?哼,难道你看不出来,这里是地狱。动物们的地狱,人类肮脏丑恶的真实——这里是饭店的屠宰场,是人类为利益驱使所搭建的动物地狱。大狗粗声粗气地说。
那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带领你们脱离地狱?我认真地询问。爪子捏紧攥在胸前。余光瞥到大狗身后的小猫咪们都支棂着耳朵认真地在听。
我看到大狗拉斯原本桀傲的表情一下子就从警惕变得好笑,冷风里他黑色的鼻头动了两动,语气里一丝悲凉晕染开来。
——什么。救我们脱离这里,就你们两只小猫。没可能……绝对没可能……
大狗悲凉的在反复念叨,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在对我的不自量力冷嘲热讽。却又更加像是自言自语。我仿佛感受到大狗语气里的绝望。
从大狗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桀傲,我想起梦馨因身世高贵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雅,从大狗语气里的悲凉,我想起梦馨因经历凄惨而蔓延的无奈。那种从高高在上的地位跌落下来,无可奈何的悲凉。
我的眼睛咪在一起。
——哥哥,哥哥……!!!
——哥哥,哥哥……救救我们啊!!!
耳边猫咪们焦急的呼喊,噪杂却极力压低的音线从笼子里传递出来。我与比特对望一眼。我快速走过去。
……话语太过杂乱。我灵敏的耳朵无法听清。透过铁笼绝望的狭隘缝隙,我看到小猫咪们稚嫩的可爱小脸,胡子颜色几乎是透明,它们瘦小的身体紧紧挤在一起,纽扣一样清澈的眼前是灰白的铁笼。
小猫咪们幼小的身体被人类残忍地桎梏进笼子,原本干净清洁的毛发脏兮兮一片,小猫咪在笼子里抬起脏兮兮的小脸望着我,目光里是近乎祈求的希望。
——喵哇……我要回家,我要见妈妈……
一只小猫咪率先哭起来。
——喵哇……我没有妈妈了……
——喵呜呜~我不想死啊,哥哥救救我们啊……求求你了……
小猫咪们忽然集体大哭了起来,像是只沉默的乐队突然被添加了指挥。眼泪冲刷在稚嫩的小脸掀起心疼,那近乎是绝望的哭喊,迷惘的哀求,我被这种力量感染了的心脏一下子就沉下去。
我真的没有想到当初梦馨与小狗的一个祈求居然可以牵扯出如此黑暗的内幕,关系到我们猫咪如此多生命的存活。
我感觉自己的肩膀突然就变得沉甸甸,我爪足无措。
我回头,祈求的目光落在比特与大狗拉斯的身上。
我好想拯救。
可是我没有力气打开铁笼,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出这么多可怜兮兮的小猫咪们。转回脑袋,小猫咪们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希冀地望着我,一只一只地。纽扣般闪亮的眼睛落满亮光。
于是笼子前我暗黄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无助。小猫咪们稚嫩的哭喊,一下一下地,像是挠在我无助的心里。
好无力无力的自己。
这种无力的感觉,真的好痛恨好痛恨。就是一种明明知道却无法左右的命运,那种眼睁睁看着希望的事物樱花般破碎掉一样的窒感。那种令猫窒息痛恨的无力感……
我痛恨的爪子用力搭在冰冷的铁笼,猫脸上落满小猫们愿望与希冀的目光。内心的无力感疯狂地在身体里搅动着,混乱地切割。
极端痛恨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身体内部充满了火山般浩瀚的力量,一种熟悉的感觉充满全身。那是仿佛可以将苍穹撕破的澎湃感觉。
小狸……比特的声音。在我未知的感觉里变成了幻听。
突然我暗黄的双眼再一次迷离。仿佛千年前曾经有过那样温柔的呼喊。
一段来自心底的倾诉。
——那年弥漫的大雪。
模糊又熟悉的相似感觉。 眼前又浮现起玫瑰花雨里凋零的悲伤人影。
——没错,那一年,他也是叫我小离,小离。温柔的眼眸里宝石一般的浓墨。他的长发披散在明亮的星空,月色下衣袍被夜风吹动猎猎作响。
——曾一起在篝火旁说过的海誓山盟。前世今生,今生前世。可是千年轮回之后,沧海桑田,几经变换。你又在哪里。
——分明是我亏欠了你,可为什么到最后,是你拖着被鲜血染红的衣襟,用力地微笑。
——最后的时刻你颤抖的唇间虚弱地发布着命令。让他走,让他走。于是帐下部将们悲痛与愤怒的眼光中,我浑噩不知所措地离开。像是离开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
——可是,可是……可是你是知道的啊,我说过的,要永远坚强地陪伴在你身边,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我答应过再一次的相见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就算我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但刺客亦有感情……
——失去你以后的生命,那就不再是完整的生命了吧……
—— 你怎么可以离开我,难道我们生生世世都注定无缘……
——远远隔离了生死,为什么每一世我们的结尾都会是悲伤。
——意识穿越亢长的黑暗,真正悲伤的人无法诉说悲伤。
——我们终究分开。
脑海里忽然被一种熟悉掺杂了陌生的记忆所填满,仿佛是突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口气,玫瑰颜色的浓重悲伤弥漫在空气里,我的心脏抽痛的快要裂开。
我又一次呆呆地站在笼子前呆呆地回想,眼前朦胧模糊的梦境。我的灵魂被卷入这未知的悲伤,狂躁地几乎要碎裂。
我的心突然痛如刀绞。
我又回想起鱼市时望见梦馨碧绿忧伤双眸时内心忽然升腾起针扎一样的忧伤。
我想起自己在误会梦馨时的没命奔跑,心脏被揪紧,仿佛被掏空一样的感受。绝望感冰水一样冷遍全身,小小心脏的温度就像是连缀在天地之间的雪花。头顶像是突然被笼罩了一团密集的阴云。
那可能并不仅仅是单纯矫情的扭捏造作。
不仅仅是因为欺骗。
也许那真正被叫做悲伤。
……
我呆呆站立在铁笼前,破碎的内心百味陈杂。
冬日的天空明亮而寥远,仿佛有什么被注定的事物在雾气中逐渐显现。
喂,姓喵的。
然后却是一声仿佛发生在遥远世界里的呼唤传来,面前一只茶色手爪不断地晃动。
与幻境里悲伤反差极大的两种口气出现在耳边,突兀地仿佛自己跳跃到另一个世界。我突然想到,其实自己只是一只从来在城市流浪忧郁的猫咪,而不是幻境里悲伤的人影。
于是我抬头。比特毛茸茸英俊帅气的脸庞,绅士一样纯净颜色的白毛在胸前蓬松。但是我又看到比特一直以来神气的模样已经不再挂在脸上,他的情绪也仿佛被空气里无形的哀伤所感染。
四周依然是陌生而又充满恐怖的院子,身旁笼子里可怜的小猫咪们无辜地望着我们。脏兮表情依然是充满希望的闪亮。
真是的,姓喵的……
听到比特低声抱怨了一句,磁性而清晰的音线将我一把拉回严峻的现实。然后他长长的眉毛一挑,猫身一转:咳咳,反正呢,接下来我决定去偷钥匙救大家,你在这里负责留意,风紧扯呼。
——不,还是我去。
从幻觉中刚刚清醒过来的我说。同时向前冲出几步,伸出只猫爪搭在正向房屋门口走向的比特肩膀。
听我说比特,是你的主人救了我的命,而且我原本就是一只流浪猫,要偷东西也应该是我,怎么能让高贵的家猫去做这种事——我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
说完话,我认真地望着比特。我期待着他的肯定,因为记忆里这只浮夸的猫咪从来都是喜欢在梦馨面前吹擂,我不认为这只常常伴酷耍帅的家猫能够下决心亲自尝试危险。可是随后我看到比特侧脸同样黄色的瞳仁闪过丝好笑的神色,他尾巴一甩拨落我的猫爪。
还逞什么强,偷条鱼都能被打伤的流浪猫,难道可以成功地偷来钥匙?
比特好笑地望着我,潇洒的嘴角同主人一样勾勒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完全不同于料想之中的养尊处优: 但是对于我——无论卢杰主人把饼干藏到哪里,我都可以毫无压力地偷吃掉。比特说。
……
这样的理由……一时间被噎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喵呜~身旁不远的笼子旁哪只小猫弱弱地喵呜一声。
还有,掉到浴缸里的那回,欠下的猫情我一直没有还,我比特从来不喜欢欠猫情,所以这次偷钥匙的计划只能由我来实施。
比特漫不经心地拨动了一下胡子,英俊的猫侧脸飘过朵怅然,然后他自信绅士的音量一转,忽然就变得细不可闻起来,换上了仿佛只有我们两只猫才能听清的密语。
突然比特别过头,变成完全背对着我的身影,看不到表情。与刚刚的调侃完全不一样的,他略略伤感的语气浅浅地飘过来。转变成无限的惆怅与叹息。
——况且,如果你出了什么事的话……她也会很伤心的吧……
我惊讶的望着比特。而比特已经背过了头走向房门。
我望不到比特的眼神。我只能在比特失落的背影上望到凄伤的影子。
我看着比特一步步无声走向房屋。像是一个即将出征的寂寞骑士。猫耳边空气沉重地从头顶灌下来。
原来这只一直都是和主人一样阳光的猫咪,这只一直在梦馨面前喵呜呜地乱侃莎士比亚台词的浮夸猫咪,也会有这样失落的时候。
原来一直都是看错了比特。
我站在院子中央。
〔2〕
耳边还有沸腾的水声,铁器的撞击声,人类的噪攘声,钝物的摩擦声,众多危险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像是添加了尖锐的滑腻,一股股模糊不清地被紧闭的房门所过滤,然后闹哄哄地从敞开的窗前传过来。
此刻我站在院子中央,同大狗一起,亲眼看到比特褐色的身体抹油般顺利地从窗口进入。
可我渺小的心脏却一下子悬了起来。
等待中不断查数着自己的心跳,我望着景象平静的窗前仿佛一口无声的危险。足足六百六十下的心跳过后,窗口依然空荡荡的景色,我、大狗拉斯、笼子里的小狗妈妈和小猫咪们都眼睁睁地望着被贯以希望的窗口,一时间竟是都忘记了寒冷。
已经过去了好久,只有吵闹危险的声音传过来。
喵呜~
喵呜~
耳边又传来笼子中小猫们弱不可闻的喵喵声。那似乎是它们极力压抑着的哽咽。
我紧绷着的的担心被时间不断放大。爪子下踩踏的地面冰冷蛇一般的蔓延。我灰色的皮毛被冷风冻结,呼出的热死又反喷回猫脸担心的毛发。周围安静的小猫咪们与小狗妈妈。我内心的绝望无以复加。
自然我知道里面的人类有多么凶狠,它们泯灭动物的生命仿佛我们对待老鼠。我又想起阿虎临死前冰冷的眼神,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
我想起自己年幼时的懦弱胆小,我想起自己流浪生活中的忧郁茫然,我想起与梦馨初遇后的点点滴滴——仿佛又站回了那个当初恐怖的夏季,被人类粗暴拎着的阿虎尸体,尽管此刻的狸猫并不是阿虎,但人类却依旧是那个人类。
安静地站在这个危险的院子里,我听到雪花在脚掌下碎裂的声音。
我忽然觉得好后悔。
汪咳咳……大狗拉斯终于按耐不住空气里吵闹并安静的无形煎熬,因囚禁而长期未梳理的毛发一片乱蓬。他黑色的眼角闪过一起疼痛:这帮可恶的人类,那褐色的小猫不会是……
比特不会的。
突然我出声打断大狗接下来的话语。仿佛切断水流,虽然欺骗的刀子横亘在水流下方,但水却仍然沿着刀身蔓延。我冰冷仓促的话语内容仿佛树叶一般苍白无力。我用力编织着欺骗自己的谎言。
我的眼圈突然发红,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做回了年幼时错误的自己。
嘿,小猫。大狗粗犷的声音。
我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哽咽已经说不出话来。
此刻我因为梦馨而对比特偏见的讨厌早已荡然无存。我暗黄色的目光呆呆望着大狗。无助的脑海一片眩晕。
大狗粗犷的面庞,黑色的眼角。两行晶莹的泪珠大股沿脏脸上滚落下来——我知道那是人类间没有的,只存在动物界的动物间最真挚的感情。那也许是这只被拘禁好久的动物身上唯一干净的事物了。
对……不起,但我还是想说声,是我连累了那只小猫……我想自己将死的生命并不值得一只素不相识的家猫去换,我不知道如何去偿还你的朋友。
大狗诚恳地对着面前的空白道歉, 黑色的眼角黯然,尾巴低低地落在地面、尾巴重重抽打在地面。 因悲痛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寒冷的院子里弥漫开来,沙哑粗重的声音一片苍凉。
——是的,现在我已经在后悔,我深深地忏悔,尽管我知道,即使此时的忏悔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但是我还是要忏悔。我们本素不相识,只是为了一个相同的正义目标,猫咪独自闯荡了危险。献出了正义的生命。
——上帝呵,现在,我愿以自己纯正神圣的,阿拉斯加雪橇犬血统,向您深深地祈祷。我愿以自己的血肉为代价,换罪恶的人类陷入地狱无边惩罚,愿我主在天国祝福猫咪高尚的牺牲灵魂。阿门……
拉斯诚恳地将脑袋埋入两只前腿间,衷心地坐着祷告。沉痛的声音从黑色的前腿里面传出来。模糊的泪水掺杂的音线。苍凉而肃穆。
而身旁渺小的我哽咽了嗓子,不断喵呜尝试编织着谎言的树叶,最终却悲哀地发现头顶的刀子再切不断水流。
我欺骗地站在水流上方,内心真实悲伤的猫爪无力抖动,仿佛被无声捏紧,是我紧紧绷着的喉咙。
身旁拉斯黑色威武却匍匐着的身躯,我呆呆地望着,耳边冬日空气悲伤的风声。这一个月在男孩家寄养的点滴像是灌进猫耳里的巨大音响,于是我颤抖的眼前再次浮现起回忆:
清晨白寥的日光,界限模糊不清。比特浅褐色的身体围绕着梦馨风车般来回的绕动。磁性的声线与诗意的修辞令猫嫉妒。
——喵~我美丽又优雅的猫咪女士,不知小生今日可否有幸得知芳名,……
——喵~这位可爱的猫咪小姐,你的面容犹如夜幕下的爱琴海般湛蓝,犹如蓝天下璀璨的明珠般耀眼,啊,叫我这只青涩的猫儿怎样形容你的美丽……
——喵~该怎样形容我这颗像尼罗河般火热的心脏!你的气质是初霞丁香上的晶莹露珠,又好似湖光粼粼的淡漠紫罗兰……
被阳光涂抹上暖色的记忆里,比特绅士一样神气的胸前,白色毛发西装领带一样的浅浅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