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还算宽广。沈毅和马车各走一边,像是不相干的人之间的偶遇。
“父亲!伯父这是杀人了?”
谢长书稍作思索:“让车夫加速!”
车夫挽出一个漂亮的鞭花,清脆的鞭哨在马头上炸开,车厢中更加颠簸。
谢洛叹了一声气:“七叔什么时候原谅大伯啊!这次七叔是过了啊!五叔本来酒后就爱发点牢骚,也不应该这样下杀手啊,还有牵连四叔更是不应该啊。”
当年七人结义,挑起义军的大旗。
眼看成功在即,其他人还在忙着肃清前朝残部和匪人的时候,老七黄平山却悄悄进入京城,在前朝旧臣和名门望族的支持下建立新朝,取号大熙。
得知消息的六人大惊,率领三十万大军围困京城。
黄平山紧闭城门不敢应战。
大哥沈毅不忍再起兵祸,放弃了皇位之争。
黄平山才敢打开城门,派使者说,他不过是为了天下局势早日稳定云云。
老六刘恽辉没有进城,和众人不辞而别,多年杳无音信。
老四李贵乾和老五李贵坤为兄弟二人。两人平时都不爱说话,性格却是迥异。
李贵乾是有什么事情都装在心中,他要是开口,每每都能点到事情的关键的地方。
李贵坤则是爱在酒后把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他又好酒,这就给自己埋下了祸根。他不过是酒局之中对前朝旧臣把握朝廷不满,戏言要打上金銮殿,自己也要当一把皇帝。
酒局尚未结束。京城卫戍军已经冲入府内,全家上下不分主仆未留一个活口。
与其同时,李贵坤全家也被屠杀殆尽。
到这个时候,沈毅才发现自己早被架空,军令竟然不知道发给谁。原本他手下的将领,在朝廷的操作下已是天南海北。原本他还在想,这些人都是有战功的,到地方做一名大员是他们应得的。原来朝廷早就在布局!
老三覃勇,为人直爽,为将作战一把好手,更不会想到这些。事发之后,借口去寺庙上香,只带着妻儿,一辆马车出了城,再也踪影。
谢长书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微笑:“只有皇上,哪里有你七叔?从他决定接纳前朝遗老当皇帝的时候,他就不是你七叔了。”
谢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问:“父亲,还是没有三叔的消息么?”
谢长书看着谢洛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
此地向西两千里,偏南,有座山叫胡狼山,山势延绵百里,如同盆沿护住了中央的一块平坦的盆地。
那里自古就是三不管的地方,也就成了绿林好汉和迫于生计的流民的圣地。谭勇就是出身此处。
马车归来时,同时还多了三具尸体。霰粒变成雪花,雪花渐渐连着在一起,成鹅毛状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地上很快覆盖上了一层白色。
冷冽的天气并没有影响到孩子。有羊皮衣的隔绝,他在沈毅怀中睡得很香。
路过城门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块银饼。不屑地的走了过去。
孩子却在这个时候醒来,小脑袋又是一阵乱拱,小嘴巴也是一阵乱吸,力气还不小,吸的他皮肤一阵刺痛。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孩子失望地大哭起来。沈毅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孩子,但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想了想,他回头捡起来了银子。邸店中应该有米,可以买些给孩子熬点米汤。
在这之前,他还要委屈一下孩子。羊皮衣上还带着血迹,他不想被人当成歹人。
武神庙就是他的住处。
天阴的太沉。庙内有点昏暗,他将孩子放到自己的草铺上,突然觉得捡来的这条被子太脏,等会从邸店中再买点被褥才行,只是不知道邸店中有没有。
天有点冷,还有风从布满裂缝的墙壁中灌进来,他费了很大功夫才点着塘火。
庙并不大,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武神像。神像被人翻新过不久,只是用黄泥堆出来一个人大概的样子,连五官都没有,做工实在潦草了点。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供桌。他的草铺就在供桌前。
七八步外,还有一个草铺,上面躺着一个汉子,这人是半月前来到这里的,环眼豹头。肉乎乎的牛鼻子,乱糟糟的头发和络腮胡子如同钢针,根根直立,猛看就像一只狮子。
一条刀疤从他的下颌一直延伸到额头。
沈毅能看出,这条刀疤是用弯刀从下而上划出来的,如果是用劈的,足够让他当场毙命。不过这样他能活下来,也是命大,道道缝合过的痕迹,让他的脸上像趴了一条巨大的蜈蚣。
这是旧伤,他的新伤在腿上,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这是一个做无本买卖的,因此沈毅不愿意和他有牵扯。
孩子一直在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沈毅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把衣服给孩子穿上,也没能让孩子平静下来。
墙角的大汉坐了起来:“孩子好像病了。”
沈毅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懂?”
大汉犹豫了一下,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坐在孩子旁边。
沈毅看着他怎么也给孩子穿不上的小衣服,在大汉的手中变得乖巧,很自然地穿到了孩子的身上。
沈毅把玩着杀过人竹竿,百无聊赖地敲打着地面:“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大汉抱着孩子,轻轻颠着,孩子的哭声小了许多。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叫王大牛,家在燕北府安阳县河朔镇,是个农民,有过孩子。”
这答非所问的回答,沈毅并不在意,停下来手中的动作:“吃过人么?”
王大牛大惊失色,抱着孩子一个翻滚离开沈毅的身边,将孩子藏在身后,抽出了火堆中的一条木材。他用燃烧着的一端指着沈毅:“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火光跳动中,他脸上的伤疤在扭动,好像要活了过来。
沈毅指了指神像:“知道这是谁么?它就是我。”
王大牛不信:“这是北境王,现在的忠毅公、天威大将军,怎么可能是你!”
沈毅想了想,从草铺下摸出一块巴掌大的腰牌丢了过去:“这个能让你相信么?”
王大牛接住腰牌仔细打量着,他并不认识字。但是他认得黄金。
腰牌是纯金做成,制作精美,绝对不是民间的手艺,他相信了,不可思议的看着沈毅:“你怎么……会成这样子?”
沈毅站起来,取回腰牌用力一捏,变成了一块金属疙瘩:“从今天开始,没有天威大将军,也没有什么忠毅公,更没有北境王,只有一个叫沈毅的平民。”
王大牛重新抱起孩子:“那,现在怎么办?”
孩子是真的病了,给孩子穿衣服的时候,他就发现孩子身上热的不正常。但是现在没有郎中,即使是他懂得一点草药,也不敢随便给孩子吃。
沈毅学着王大牛的样子接过孩子:“去对面看看吧!”
对面就是郭家邸店。
郭氏正在门口着急的望着天,郭大锅头带着马帮正在草原上。如果不是在部落中,正好赶在路上,一场雪很可能就造成灭顶之灾。
看到这两人抱着孩子过来,郭氏紧张起来:“小三,来客人了!你看看两位贵客需要什么。”
沈毅如同乞丐,王大牛身材高大,脸上又带着吓人的刀疤,谁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做什么?郭氏不得不紧张,看似让伙计招呼二人,实则在预警。
留在店中的伙计都围了上来,腰上的衣服下鼓囊囊的,肯定是在带着家伙。
待两人走近,郭氏又吩咐:“有贵客来,都围着干嘛?厨房还有没有吃食?给客官准备酒菜。”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哪怕稍稍服软,损失顿饭菜,也不会轻易的交手。
这个规矩,沈毅也懂,在店门口就掏出来了银子:“店家,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孩子病了,来求点药和吃食。”
沈毅已经表明了来意,郭氏松了一口气:“当家的不在,奴家倒是粗懂医术。如果两位信得过奴家,奴家愿意代劳。”
听到这话,沈毅松了一口气:“那就先谢过店家。”
郭氏敢接,说明她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如孩子不是病的太厉害,应该不会出问题。
孩子只是受到了风寒,诊断完毕,郭氏又忙着让伙计熬药,又招呼两人吃饭。
沈毅浅尝辄止,他还担心着孩子的安危。王大牛则是风卷残云,将桌子上的饭菜扫入腹中。
等药熬好,趁着汤药尚温,郭氏教给沈毅给孩子喂药。
孩子也是饿极了,不管药汤是什么味道,大口大口地往下咽。
肚中有了东西,孩子又睡了过去。
谢过郭氏,沈毅抱着孩子,王大牛带着几个伙计拿着米面被褥等物品回到庙中。
趁着天色尚明,王大牛一瘸一拐的离开,不知道去做什么。
守着熟睡的孩子,沈毅思绪万千。为什么这个孩子会到她妻子的坟前?百里之内难得有户人家,就算有人家也不会用这样精美的衣服。还有这个金锁,都是富贵人家才应该有的。这也是缘分吧,是不是他的妻子给他的礼物呢?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门口的身影将他惊醒,却是邸店的伙计,伸头探脑往里面看。
沈毅心情不错,微笑着问:“你有什么事情么?”
伙计连忙回答:“是郭大锅头的侄子,婶子让我问问您,还有一些衣服,虽然是旧的,但是浆洗的都非常干净,您要不要?”
沈毅突然又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实在不成样子,是需要一些新衣服。于是接受了郭氏的好意。
王大牛冒着风雪,一趟又一趟抱来了干枯的野草,将墙壁四周的缝隙堵得严严实实,然后,沈毅就看着剩下的野草在他的手中翻飞,不大的功夫变成了一张门帘,挂在门框上权且是门。
庙内立刻暖和起来。
沈毅笑着问他:“你怎么流落到这个地方?”
王大牛稍稍叹了一口气:“过去不提也罢。我看着城南有过田地痕迹,应该好开垦。等开春,开垦上十几亩,够养孩子的了。”
沈毅没有再问王大牛的来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提起的往事,自己何必做恶人。
王大牛转移了话题:“你准备给这个孩子起什么名字?”
沈毅想了想:“这世道,愿他一生平安,少有坎坷。就叫去仄吧!”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谢长书正冒着风雪坐着。看着大雪慢慢将大地覆盖成白色。
草原上那道弯弯曲曲青黑色的线更加明显。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白音部族。只是不知道现在的首领是谁。
这道青黑色线,就是原来的城砖,被他们挖去建成了部落的围墙。
“父亲,雪太大了。您还是进屋中躲避一下吧!”
谢长书笑了笑:“我还没老到惧怕这点雪花。白音部族,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在树林中,他找到掘墓的工具,猜想到了沈毅杀人的原因。
只是士兵告诉他,沈毅还抱回来一个孩子。这让他很感兴趣,哪里来的孩子呢?沈毅总不能到牧民那里讨要一个吧?更何况,谁会把孩子送给别人。
尸体就在他脚下采用绞刑的方式吊着。
他在等白音部族的人前来。十年太久了,有些人已经忘了许多事情。他要给这些人提个醒,他回来了,最好是乖一点。
还有,这座城,承载过他的抱负,他要让这座城重新活过来。
一直等到天黑,白音部族没能来人。牧民放牧夜不归宿,也算是正常,白音部族没有发现有人失踪也算正常。
谢长书揉揉腿站起来:“准备五千步兵,明天让他们见见血。”
谢洛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父亲,用骑兵更快吧?”
谢长书顺着台阶往城墙下走去:“多年不用兵,你忘了怎么打仗了么?雪这么大,明天骑兵能行?”
谢洛额头上顿时冒出了汗珠,连忙追了上去:“父亲,现在去哪里?”
“去你伯父那里,看看孩子。”
面对突如其来的两人,王大牛努力往墙角靠拢。
沈毅坐在孩子的旁边,没有动弹,仿佛这两人和他无关。
两人一言未发又走出庙。
王大牛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沈毅笑了:“当官的就这么可怕么?”
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当官的是可怕。你一个农人,害怕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