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青只觉得手臂酸痛,指尖被弓弦勒得生疼,她使劲儿挺直腰板,掩饰自己的精疲力竭,将弓还给蒙古大汉,粗哑的声音正言道:“做生意的,要讲究诚信,我们汉人胸怀博大,欢迎所有远道而来的朋友;但是,若来的是豺狼虎豹,迎接他的就不是美酒和笑脸了。你们欠了这位姑娘什么,就还给她什么。”
那蒙古人从身上解下来一件牛皮,扔到了杏花姐的摊子上,一转身,便走了。
“杏花姐,麻烦你下回别给我出难题了,好么?”以青见他们已走远,垮下脸,回头对杏花说道。
“这很难么?小十,你不用箭就能射下来鸟,比你哥可强多啦!下回教教他!”李杏花并不知道以青现在的手已经因为脱力,哆嗦的不行,自顾自得雀跃道。
“……”以青无力辩驳,无奈的叹了口气,见人群渐渐散去,露出石亨的身影,就告别了杏花姐,忙朝他跑去。
“你又擅离职守了,青儿,”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说,该怎么惩罚你?”
“属下知罪。”以青勉强抬起手臂,拱手道。
石亨见她动不动就服软的样子,觉得无趣极了,轻笑道:“不过,你运气还真好啊!惊弓之鸟都让你碰上了。”
以青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是在外面,在众人面前,要维持下属的恭敬样子,便干笑了两声算是回答。
“你看。又来了一只大雁。”石亨说完后,从手指间射出一颗石子,飞上高空,正打在那雁的身上,它晃了两晃,却仍继续飞着,只不过嘴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悲鸣声。
原来是他。
就说自己怎么会这么幸运呢?
虽然应该谢谢他,可是自己却从心底涌上浓浓的罪恶感,大雁招谁惹谁了呢?无端的,就丢了性命。而且还是两只。
于是,刚刚的喜悦荡然无存,只觉得乏味。
石亨并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感激来,有些不解,有些挫败,沉声问道:“怎么了?你不高兴?”
“属下没事,谢将军关心。”以青微垂着头,恭敬地回答。
“没事就精神点儿。”石亨说完,不再看她,却也不快步离开,而是慢悠悠的在马市里转着。
这正合了以青的心意,正好浑身脱力,走不动了。她见无人注意,便悄悄得捏着自己的手掌,一丝丝疼痛传来,大概是被弓弦磨破了皮。
唉,真是倒霉啊。
一会儿还有十鞭子要挨,今天是怎么了?运气这样差。
以青不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运气差,就有人运气好,比方说,恒泰钱庄的少主人,齐中远,他的运气就比以青好多了。
此刻的他正站在还未散去的人群里,目送着这队亲兵远去的背影,紧锁眉头,一动不动。
东瞧西逛的,马市上的人渐渐散去了,石亨接过石后递过来的缰绳,命令他整队离开。
这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白马,毛嘟嘟的眼睛漂亮极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以青,安静地站在那里。
以青也很喜欢它,因为它很像小时候看过的《三国演义》,赵子龙血战长坂坡骑得那匹白马,那也是她最爱看的一段。
虽然自已一直跟在石亨身边,但是却没有怎么跟这匹马相处过,石亨很宝贝它,有专人照料,只不过这个专人不是自己罢了。
看,它黑黑的圆圆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温柔和纯真,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以青不禁看得入了神,她将头往左歪,那马就朝左看,将头往右歪,那马就往右看。
以青觉得它聪明极了,不自觉地重复歪头的动作,玩儿的不亦乐乎。
这一人一马,盯着对方互动的样子,让石亨看得忍俊不禁。
自己早就觉得以青的眼睛像这马,今日一比较,果然不错,都是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透着磊落坦荡和澄明。
“咳咳,”石亨庆幸有面具遮挡自己的表情,清了清嗓,说道:“刘阿十,归队,出发。”
今日换防,石亨带队并未进入卫城,而是拐进了望楼底下的军营里,大同共有守军八万六千人,除了四个卫城的守军外,其他军队在城墙边安营扎寨,互相照应。
此时,已近晌午,石亨来到主帅帐篷前,在让队伍解散用餐的命令下达后,单独将以青叫到了帐篷里,并让石后拿进来一条鞭子。
他并不除去面具,看起来冰冷无情,手里拎着鞭子,往以青所在的方向走来。
以青心中嘀咕道,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只见石亨已高高举起右手,鞭子一抖就向自己抽来,她忙把眼睛一避,身子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啪——!”一阵风从以青耳边吹过,以青并未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忙睁眼一看,那鞭子重重的打在了她身边的凳子上。
石亨面具下的眼睛含着捉弄的笑意,以青长出一口气,小声道:“姐夫!你吓死我啦!”
“青儿还是不够信任我啊,”石亨摘下面具,有些失望地问她:“为什么躲开?”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杀鸡儆猴啊?
以青翻了翻眼睛:“身体本能,我也没办法啊。”
“你总是有理由。”
两人说话时,石后已经接过鞭子,狠狠地往凳子上抽了九下,然后朗声道:“启禀将军,刘阿十惩罚已领,请将军示下。”
“去冯大夫那领些药来。”
“属下遵命。”
以青目送石后消失在帐篷帘子外,笑道:“你们主仆,这双簧演的真不错,可以卖艺去了。”
“你还说?这是因为谁啊?”
“青儿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以后一定当牛做马,好好报答你们,好吧?”以青皮皮的一笑,仿佛还是八年前那个小姑娘,只是皮肤黄些,嗓子粗些,个子高些。
“青儿,听话,你为什么总是这副样子?”
“嗯?我怎么了?”
石亨并不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以青一怔,垂下目光,笑道:“哎呀,咱们不也是为了安全考虑么?说好了,在外面,要装作公事公办的,不能让别人起疑啊。”
“那为什么,此刻你还是这样?”
“我就这样啊,姐夫你到底怎么了?”以青两手一摊,无奈的问他道。
石亨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些什么,是因为以青不像她小时候那样无条件的信任自己?还是因为,很多时候自己并不清楚她在想什么?而这样的时刻,随着以青渐渐长大,也越来越多,让自己越来越慌?
她已十九岁了,可能是因为身份的原因,不提嫁人,不提离开,只是花了所有精力学了许多东西,甚至自己研制出可以改变肤色,改变声音的药物,让冯王平都刮目相看。
真正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唉,自己怎么可能忘了?她是惠皇帝的嫡孙女,自然应该与众不同,虽然君山会名存实亡,可其实,她才是自己和黄家的主人啊。
“没什么,姐夫只是不太习惯。”
“姐夫,我已经这么大了,不是小孩子,你放心吧,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相信,什么该怀疑,你也不用让石后一直跟着我的,他也会累的,对不对?”
以青知道石亨为什么别扭。
自己已经十九岁了,不可能一直扮演那个天真无邪的石亨的小妹妹了,男女有别,何况他们还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关系。
姐夫和小姨子,没有血缘的亲人,才最尴尬,而且即便姐姐去了,她却是石亨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终于可以呈现出一种成年人的姿态,而不被怀疑。军营里的生活,也让她更大限度的解放了自己的天性,以一种接近现代理念的平等和石亨进行沟通。
这可能就是石亨所不适应的吧,从被依靠的角色慢慢变成并肩的同伴,自己在成长,甚至已经超过了他的设想,这也应该是他不愿意承认的。
不过,也很好解释,这不就是洛丽塔情结么,没什么可奇怪的。
“青儿,为什么刚刚射箭你赢了,却不高兴呢?”石亨皱着眉看着她,还是问了出来。
“嗯,如果真的是我的运气,碰见了一只惊弓之鸟,我会庆幸,可是,那鸟却是因为我才被打伤的,是姐夫人为制造出来的,就完全是两种概念。尤其无辜的是第二只。”
“无辜?”石亨失笑道:“一只鸟而已。”
“不,是两只鸟。虽然只是两只鸟,却也有自己的轨迹,因为我,改变了它们的命运,无端丢了性命,青儿只是觉得伤心。”
“你是说,众生平等?”
“每个物种都是这大地上的主人,我们拥有共同的家园,虽然,大自然有他的规律,弱肉强食,但是我们一不因为饥饿,二不因为自保,只因为人类间的较量,就取了它们的性命,不正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么?姐夫,你不觉得有些残忍么?”
石亨从未听到过这样的理论,原来这世上的一切生命都是值得尊重对待的,可是行军打仗,不就得拼个你死我活?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迷惑的看着以青。
“将军,爵爷有要事相商,请您进城一见。”
帐篷外,传来石后平静无波的声音,打破了以青与石亨间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