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晴。
这一天,是城北林老爷家女儿林玉叶出阁之日,嫁的正是宣府杨洪内侄。
天刚刚蒙蒙亮,昨日已经赶到大同的迎亲队伍在休整一晚后,便往城北去了。
新郎官由于病重卧床,并未现身,迎亲队伍为首的是杨家的管家老爷及说成这门亲事的钱媒婆,此时他们已经乘着马车并一队鼓乐来到了这间不起眼的院落前。
一行几十人,扎着红绸,挤在林家前面这条不宽的巷道之内,伴着喜庆的鼓点和唢呐,直嚷地街坊四邻全都围了过来,眼见着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妇人背着新娘子出了院门。
红色的盖头绣着鸳鸯戏水,一身大红新娘服一看就是料子名贵的高档货,孙妈妈也挤在人群中,一手拽着自己的儿子孙阿贵,安慰道:“林家小妹就是富贵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自己的孩子,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呢?
怪只怪他没有投胎到富裕人家,跟着自己成日吃苦,穷苦的日子没个尽头,就别做白日梦了。
孙阿贵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他特意往人群前站了站,让送女儿出来的林老爷和林夫人都瞧见了自己,语气平静地说道:“娘,你放心,从今后离了大同,咱们好好过日子。”
嘈杂的声音让孙妈妈没有听清楚儿子的话,她只是奇怪道:“背林小妹出来的是谁家嫂子?怎么这么眼生?”
“哦,可能是林家请来送亲的女眷,撑撑门面,也热闹些,听说,得跟着到了宣府,办了仪式就回来。”
孙阿贵想起自己昨日已经见过这人,却不能告诉母亲自己去过林府。
不过,自己说的也是实话,昨天,青小姐让叶子跟林老爷要求的,多请一些人给自己送亲,否则就坚决不上花轿。
林夫人虽然心疼钱,但是想着也就是最后一回了,便咬着牙同意了。
孙妈妈点点头,看着数十人的队伍,迎亲的,送亲的,伴着热闹的锣鼓,熙熙攘攘地往出城的方向去了,不禁叹了口气,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惜了那样的模样,便绕回以青宅子的后门,走了进来。
这院里的青姑娘也是,说走就走了,就只让自己的儿子给捎回来封信,自己哪里认得字,还是阿贵念给自己听,说是有急事出城去了,这个宅子还请自己打扫,工钱也预支了三年,让阿贵一并带了回来。
唉,什么事儿那样急?
连顿午饭都没吃上,人都没见着,就都走了。相处了这么久,冷丁一走还怪舍不得的。
孙阿贵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身后还领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小伙子。
孙妈妈擦擦眼角的泪花,一叠声撵他:“你咋进来了?人家姑娘没在家,你还带个外人,更不能来了?少了东西可咋办?身上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娘,赶快锁好门,我雇了马车,咱们从南门出去,再晚一些就走不了了。”孙阿贵来不及解释,推着孙妈妈就往门外走。
“你这孩子,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好端端的,走去哪儿?”孙妈妈被儿子推得停不住脚。
“来不及解释了,先上车再说,儿子不会害您的。”孙阿贵半扶半架着孙妈妈,坐上了正在后门停好的马车,那个一直跟在孙阿贵身后的小伙子也坐了上来。
孙阿贵冲着两人憨憨一笑,便抡起鞭子,驾着马车,快速往南门驶去。
孙妈妈坐在车里,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马车里已经堆着几个包袱,并一个小箱子,还有两床被子,看来都是阿贵早就预备出来的。
那个小伙子坐在自己边上,一声也不吭。
“小哥,你是阿贵的朋友?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啊。”孙妈妈看他枯坐着,觉着好奇。
“嗯。”小伙子将头垂了垂,下巴都低到衣领里了,好像很害羞,粗粗的应了,再没说话。
孙妈妈善解人意地没再问他问题,只是自言自语道:“阿贵怎么了?疯魔了不成?这是要去哪儿啊?干嘛这么急,跟有催命鬼跟着他似的。还说要帮青小姐看房子呢,哪能白领了人家的工钱?得跟阿贵说说,还是回去吧……”
这么说着,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
孙妈妈连忙掀开车帘一看,却瞧见了几个大字:南门。
还真要出城啊!
刚想张嘴喊住孙阿贵,却见他已经向守门的士兵走去,还塞了什么东西给他,不一会儿,马车就开动了,继续出城,过了文昌阁,从永泰门出来,一路往南走着。
那小伙子从车后窗回头看去渐远的大同城,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终于成了。”
那声音却分明细小温柔,好像是个女子。
孙妈妈仔细打量着他的身形,迟疑道:“小哥,你……”
“孙妈妈,是我,叶子。”
那小伙子抬头冲着孙妈妈璀然一笑,露出贝齿,消瘦的脸上再不见苍白的痕迹,黄黄的颜色掩盖住了她清秀的面庞,那双漆黑的眼睛此刻闪着兴奋的光,不是林玉叶,还是谁呢?
孙妈妈惊讶的合不拢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杨家的新娘子怎么会在这架马车上?
那面生的嫂子背着的又是谁啊?
天色刚明,白白的太阳丝毫没有热度,照着这架马车往南跑去,也照着杨家迎亲的队伍朝西北的宣府行进。
杨家的花轿是用马车改成的,红绸装饰地马车在队伍里特别显眼。
以青坐在花轿后面的送亲马车里,听着车外的喜乐声忽然停了,不禁奇怪,问于冕道:“于哥哥,你听他们怎么不敲了?”
于冕不耐烦地抹了抹脸上的脂粉:“我怎么知道啊?”说完又觉得不服气,抱怨道:“为什么要我扮成女人啊?不让我跟着十一去啊?”
你若是跟了十一去,一会儿刀剑无眼,误伤了你,可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以青忙安抚道:“于哥哥,我就是觉得你跟我在一起比较好,让你画成这样委屈了啊,可是也没办法啊,不是女眷的外客是不能来送亲的,这样你就不能和我一起走啦。”
于冕鼓了鼓嘴巴,却忽然高兴了起来,青妹妹说要我跟她在一起呢,见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说道:“我也最喜欢和青妹妹在一起。”
以青根本没有细听,她撩开帘子张望着,自言自语道:“已经出城好久了,怎么十一还没来啊?”
“估计化妆也得有一会儿啊,况且还要弄些马,才更像。”
“也对。”以青回头看着于冕,笑道:“于哥哥什么时候也变这么聪明了啊?”
“嘿嘿,”于冕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我常常跟着你,总会变聪明的。青妹妹你怎么会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呢?用你的话就是‘掉包新娘上花轿,逃回京城不嫁郎’。”
于冕本来就是好看的孩子,此刻扮着女装,不觉得别扭,倒是很清秀,只是骨架大了些,看起来是个壮壮的丫鬟,说话时脸上淘气的神情却是不变的。
“于哥哥记性倒是很好啊,”以青看着他觉得亲近,便郑重嘱咐道:“于哥哥,一会儿千万要跟着我,咱们骑上十一带来的马,一路往北回京城啊。”
“嗯,好的,青妹妹,你看咱们的包袱我都带着呢,放心吧。”
以青正要拿过来一个包袱系在自己身上,就感觉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一个慌乱的声音高喊着:“蒙古人!蒙古人!”
以青心中一喜,来得正好!
掀起帘子,拽着于冕便跳下了车,不同于四下逃窜的众人,以青反而迎面向前跑去,此时,前方,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也正跳下车。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冯王平。
她一把扯下红盖头,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情,四处张望着,看到以青和于冕时,松了口气,正把刚脱下来的讨厌的新娘礼服揉成一团往地上摔去,却被那个精瘦矮小的妇人捡了起来。
冯王平在喜服里面早就另穿了一身灰白衣服,梳着男人发髻,她纳闷地打量了这个妇人一眼,完了,被人发现了!
不管了,这里这么乱,就算将来她活着,也不会有人信她的话,因为,以青早已经买通了两个妇人一口咬定林玉叶被蒙古人抢走了。
不过,那人的目光让冯王平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也没空管她,撒腿就要往以青那跑去。
谁知,却被那个妇人一把拽了回来。
冯王平怒从心起,喝道:“放手!”
那妇人却挑起眉毛,沉沉道:“杨家的媳妇还没到宣府就丢了,可不行。”
冯王平使劲儿甩了甩胳膊,却发现那人手劲儿很大,纹丝不动,急道:“你要做什么?再不放手,别怪我让你吃苦头!”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你若不愿跟我走,那么就让她来吧!反正也是掉包计,就来个计中计吧!”
冯王平一惊:“你说什么?”
“她来了,我可是等这一刻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