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唯有孤独永恒。
——马尔克斯
我的人生初始记忆是在六岁那年的夏天,一个满天星辰的夜晚,舅舅抱着我一圈又一圈地玩举高高的游戏,不知道玩了多久,他才累得把我放下来。爸爸微笑着对气喘吁吁的他说道:“咱俩一定要活到画画出嫁那天,到时候一起牵着她走红毯。”
微风徐来,空气中飘散着玉兰花的香味。妈妈不置可否地一直眯着眼微笑着,舅舅兴奋地抱着我又转了一圈。
十六年后,我对当时的这一幕仍记忆犹新,因为实在太美好了。那是我们搬进UNSAD CASTLE的第一个夜晚,爸爸妈妈、舅舅和我坐在楼顶,仰望星空,一起接力数星星,定格了我的幸福童年。
也是那个美好的夜晚,虽然无数次浮现在我的眼前,但总像泡沫一样很快就破灭了。从小到大,我一遍遍询问爸爸妈妈的信息,最后都无果而终,舅舅总是以他们从事高度机密工作为由敷衍我。
但那个晚上,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生命里,它从未消失过。没多久,我亲眼看到爸爸妈妈被直升机接走。但只有妈妈亲了我,跟我温柔地道别
据舅舅说,UN-SAD CASTLE是爸爸用继承爷爷奶奶遗产买来的一块地建起来的,房子所有细节都是爸爸妈妈亲自设计的,里面所有的墙纸都是蓝色的。当然舅舅也参与了进来。妈妈还取了个不精准的英文名字,意思是“没有悲伤的城堡”。
可是十几年后的今天,UN-SAD CASTLE变成了SO-SAD CASTLE。爸爸妈妈离家十六年了,舅舅凌晨被发现死在殡仪馆门口。
六岁是我幸福的巅峰。分别前,妈妈给我买了很多东西,塞满了整整一个房间。她说她和爸爸要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十六年之后才能回来。当时幼小的我毫无时间概念,我以为年等同于天,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他们走后,我一个人来到妈妈给我准备东西的房间里,再度触碰感受妈妈为我从七岁到十八岁的衣服鞋袜帽、学习文具、课外书,所有的东西都根据年龄做了分区和标签。当年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惊慌失措,原来爸爸妈妈要走很久很久,久到我要用完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长大之后,我曾经对房间里有不少婴儿的衣服和抱被提出过质疑。是妈妈当年忙得慌乱犯糊涂,还是这些东西另有他用。舅舅解释说,妈妈是为他未来出生的孩子准备的。
“为什么妈妈认为你以后一定会生女儿呢?”
“因为这是舅舅的理想。”
但是尽管这些婴儿服装依然崭新如昔,但一直没有找到它们的主人,所以至今仍束之高阁,舅舅与水姨多年未婚且无所出。
我想起了颜姨,她在妈妈走后就开始照顾我,但后来她结婚了就搬出去了,但还是给我们家做饭和整理花园,就像正常的上班族,除了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其他都不变。颜姨在不远的地方买了房子,所以我猜舅舅给她的报酬肯定不菲,而且她忠心耿耿,深得舅舅的信任,所以她一直很稳定,而负责搞卫生的钟点工阿姨来来去去换了许多个。
我亲眼看到爸爸妈妈被一辆直升机接走,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妈妈身穿绿色大衣,临走前她还亲了我,但爸爸只留给我一个飞机上的背影,多年以后当我成大问舅舅,那个离别的晚上爸爸为什么不亲我,甚至没有给我一个正面。舅舅回答说爸爸最舍不得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想让我看到他最脆弱的一面。
以前,舅舅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杨过让小龙女等了十六年,我也得等爸爸妈妈十六年。眼看已经十六年了,我不但等不到爸爸妈妈,还失去了多年来陪伴在身边的唯一的亲人。
后来我慢慢长大,排除了爸爸妈妈是为国做火箭、航母等工作,因为现在背后的人不但不用隐姓埋名,还会被正面报道。我自作聪明地认为,只有一项工作需要高度保密,那就是间谍。多年来,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这个原因导致爸爸妈妈不能回到我身边。舅舅对我的“合理化想象”也不置可否。
我拿出舅舅的遗言,字斟句酌地念了几遍,发现他在最后时刻依然让我等待爸爸妈妈,完全没有透露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是否有归期。这个发现无疑巩固了我的悲伤,难道他们已经不在了?霎时间,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座孤岛。
两位女警在颜姨的带领下,已经完成对整个屋子进行了检查。然后她们在客厅坐下等宋队他们来了,再汇集信息一起交流。
颜姨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轻叫了起来:“看我这老糊涂!”她匆匆跑到楼上拿着一个快递又下来,她气喘吁吁地说是一个小时前替我签收的。我打开一看,是我和水姨的手机。我们惊讶极了,原来我们不翼而飞的手机已经跟我们同步回到了家。
宋队长和夏深没多久就到了。他们手上还拿着一本病历本。夏深率先开口:“石天予先生是一年半前确诊的胰腺癌晚期,医生要求他立即住院,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当时他也的确住了半个月,中途去国外治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回来断断续续住院化疗,一个月前被发现癌细胞转移,做深切化疗后效果并不见好,一个星期前他很平静地跟医生说要放弃治疗,转入临终关怀科,但在那之前想要几天时间去处理私人事情,医生一开始是拒绝的,直到他暗示是去结婚,医生才勉强同意,并让他保证按时吃药、有不适马上回院,然后给他打了打一针强心剂就放他走了。”
大家默然。或许他们在期待我给个回应,但我很木然地等待他们说出更多的信息。
果然,念念女警说道:“我们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石先生已经清理完他的所有私人物品,衣服和日用品等,唯独剩下门口的一辆车。不过他的工作室我们还没进去查看。”
“舅舅是什么时候清空自己的东西的?”我强忍着泪水,问颜姨。我这才发现整个屋子犄角旮旯全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就在前天,天予打电话给我让找五个钟点工来一起打扫房子和整理花园,完了之后让大家把他所有的物品放到他的商务车上。当时我还问他,是要捐出去吗?他说他买了个新房子,先把他的东西搬过去。言小姐和水小姐的等她们回来整理了再搬。”
“他还问我最近的有一大块空旷的地方在哪里。我现在想,他估计是带出去烧掉了。”
他们还去舅舅的工作室检查了,看到柜子里存放的各个项目的设计图纸,他们才恍然大悟:舅舅原来是建筑设计师,毫米之间都精心设计,他才会算计好一切,我们回来的时间,他自杀的时间,警察和我一起到殡仪馆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内。
所以他最后两天欺骗医生说他要在死前结婚让医生给他打强心剂,他利用这个时间去处理一切,也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水姨把我们手机失而复得的事情告诉了宋队长他们。宋队长听后沉思了半晌,缓缓开口道:“据我推测,你们的旅行团有石先生安排的人,先是把你俩的手机藏起来然后寄回来,然后他凌晨过世的消息不会第一时间通知到你们,让你们安心飞行。”
说完,他嘱咐我和水姨早点休息,他们也再去调查舅舅最后的踪迹,明天再来向我们反馈调查结果。
休息是不可能的,巨悲的心情一直撞击着我,头痛难抑。突然听到急促的门铃声,我看到监控里是向风和轻轻,就通过远程给他们看了门后,挣扎着下楼迎接。
他们俩一起给了我一个拥抱后,开口说道:“我们来了。”
“你下午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都震惊极了。然后联系了向风,他马上坐最早一趟航班回来。然后我俩再会合,一起来找你。”轻轻的语气充满了担心。
我点点头,表示已知情。很想说点什么,却无从开口。
“放心,我们都在。”轻轻抱了抱我,温柔地说道。
“我不明白舅舅他为什么……”在两位好朋友面前,我悲伤得不能自已。
“小婳,或许我知道为什么。”向风开口说道,我这才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凝重,双眼红肿,还保留着大哭过的痕迹。
他引导我走向沙发坐下来,然后深呼吸,缓缓说道:“老师一年前查出是胰腺癌晚期,后来找了个工作借口带我一起去瑞士治病,发现治不好就回来进行保守治疗,半个月前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老师的时间不多了,如果遇到感染,后果会更严重。除了我,他不让任何人知道,每次要治病就找借口出差。”
原来前几天向风被舅舅派去对接一个项目。向风一开始是拒绝的,担心舅舅身边没人照料。没想到舅舅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护工,并交代向风要把项目细节谈好,也许这会是他最后的一个项目。向风被说动了,就飞去了北京。
在北京出差的过程中,他只要有空都会跟舅舅联系。舅舅也没有表现出异常,所以向风渐渐宽了心,专心洽谈项目。
我把舅舅写给他的遗言交给他,他强忍着泪水,用颤抖的心拆开。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是个孤儿,也是童工,跟着亲戚在工地上干活,舅舅有一次做项目的时候认识了他,经过观察,认为他是可造之材,埋没在工地就太 可惜了,就让他来给自己当助手。一开始他住工作室,后来他就住进我们家了。他对舅舅的感情如父如师,不比我浅。
向风手捧信纸,含泪读了出来:“
小风:谢谢你这些年在我身边的陪伴与守护!
我走后,要继续深造,实现你的理想,工作室就交给你了。
最后,请替我照顾好婳婳。
老师”
“老师……”向风念完,哭声响彻天际。我也跟着他一起痛哭,轻轻左右拥抱,什么都没有说,任由我们发泄痛楚,她流着眼泪默默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