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成为你的夏季。
——狄金森
他永远留在了这个夏季。
在我22岁的生命长度里，没有比他对我的影响更大的了，他的离去不可逆转地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兆、一亿、一千零一万、一百万、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零……”我在轻声地反复倒数。
一个脆甜的声音突然在我耳旁响起：“您好！请问是言婳女士吗？”
我立即停止了“传承家风”式的报数，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位笑颜如花的空姐，点头示意：“你好！我是言婳。”
“言女士，是这样的，刚刚我们接到地面的消息，有四位警察这会儿在机场门口等着您，许是有案件需要您这边进行协助。”
从未接触过警察的我立即怔住了，心里十分紧张。我在青海旅游这段时间一直奉公守法，跟着旅游团安排的行程走，不曾到无人区探险，专注欣赏风景和体验风土人情。我搜索枯肠，急切想将所有警察有可能找我协助的缘由都找出来。
“别担心，”坐在我左手旁位置的水姨轻声安慰，“可能有人捡到你手机做了犯法的事。”
在大脑的低速运转下，我唯一能联想到的只有水姨所说的那样，有人捡到我的手机并解锁了密码，然后对我通讯录和微信上的一些人实施了诈骗。
“是不是跟电话诈骗有关？”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几位警官并未告知。飞机还有几分钟就降落了，您马上可以知晓情况呢。”
“请问警察只是指定找言小姐么？有没有提到也在等我？我姓水。”水姨侧了侧身，抬眼询问空姐。
说来奇怪，回来的前一天，我和水姨的手机莫名其妙丢了。报警调取了酒店的监控，并没有发现异常。我们次日就要离开，只好自认倒霉，不再要求那边的警方调查。
“据我所知，警察同志明确了只找言婳女士一个人，没有提到水女士您呢。”空姐始终保持微笑，彬彬有礼地答道。
“言女士，您别紧张，飞机正在降落，很快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飞机轰隆隆地滑落跑道的声音，我放弃了习惯性的倒数，心里排山倒海，不断琢磨着空姐那句“发生什么事了”。直觉告诉我不会是电话诈骗这么简单，四名警察到机场来见我，对他们破案会有什么帮助呢？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机场方面联系我，让我下飞机后到警察局一趟便好。
一位高大英气的空少陪我们领取了行李后，带我们到机场门口，两辆警车上走出来身穿警服的两男两女，我战战兢兢地拉紧我的行李箱，大脑处于一片混沌状态，茫然地看着他们走近。
“言婳小姐，我是水杉警察局刑事侦查支队队长宋石林，我们通过卫星大数据知道你的行踪。有个案件需要请你跟我们协助调查。”在四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中，站在C位的最为年长的警察说道，并专业又麻利地出示了他的警员证。他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身材纤长，脸上有干纹，目光如炬，给人很权威很干练的感觉。
“给你简单介绍一下，两位女同志分别叫小影、念念，这位小伙子叫夏深。”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警察，虽然他们都长得慈眉善目，但看到他们，我全身还是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我似乎窥见他们的职业“冰块脸”上出现的是“对不起”、“抱歉”的神色，第六感强烈在提醒我不会是有人用我的手机诈骗这么简单。因为我在发现手机丢失的时候已经借团友的手机马上拨打服务热线挂失了，这中间我给舅舅打过电话，他也没说曾接到我电话号码的来电和信息。
我一一向他们点头示意，由于害怕和紧张，很难从嘴里吐出话来。
“警察同志，请问需要我们协助调查什么呢？”水姨合时宜地替我开了口。
那位叫夏深的年轻警察迫不及待地开口：“是关于石天予先生……”
“言小姐，希望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宋石林队长温和却不失威严地打断了他。
此时此刻，我不由自主地脑补电视剧中医生对病人家属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的画面。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心脏撞击个不停，我甚至感觉自己就要停止呼吸了。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颤抖着问：“我舅舅……他……他怎么……了？”
他端详了我几秒钟，才缓缓开口：“我们很抱歉地通知你石天予先生今天凌晨被发现在殡仪馆门口过世了。”
我顿时感到大脑缺氧，天昏地暗，想哭却哭不出来。水姨崩溃大哭的声音才让我感觉到世界的存在，她哭得撕心裂肺，边喊“怎么会这样”边倒在了我身上，我的身体愈加颤抖，不断地痉挛抽搐着，顿感进入一个黑洞里痛苦挣扎着，有点想呕吐。
“机场人多嘴杂，上车说吧。”宋队长打手势让我们上他的车，同车的还有女警念念。夏深和小影开另一辆车。
“北山殡仪馆。”坐在副驾驶的宋队长对司机下达简单指令，简单的几个字生生把我拽入了深渊之中。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舅舅真的死了，我顿感地动山摇，如坠冰窟。
我嚎啕大哭起来，水姨也一直啜泣着，我颤抖的身体因为水姨的依偎更加冰凉，前进的车辆让我只看到前面是无边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姨和我停止了哭泣。宋队长用极具磁性的声音缓缓对我们介绍情况。舅舅是凌晨被殡仪馆经理卓见发现倒在殡仪馆门口的，发现他的时候他穿戴整齐，卓经理马上拨打120。120来了之后判断他已经失去生命体征，没有抢救的必要，就请110接手了，警察和法医几乎是同时赶到的。警方在现场并无发现打斗痕迹，在他上衣的口袋找到身份证，立即就确认了他的身份，并查了殡仪馆和沿路监控，发现他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在半夜来到殡仪馆，还专门确认了自己是在监控器的范围内，才开始倒下。法医也勘验过他全身并无伤痕，初步判断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
警车继续在路上呼啸行驶，越是逼近殡仪馆，我越是恐惧得全身战栗，完全失去了开口的力气。
殡仪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阴气逼人，一阵不请自来的寒风在转角处差点把我卷走了，他们紧紧将我拽住，这才使我幸免于难。
我是先闻到剧烈的酒味才见到舅舅的。他穿着蓝色西装平躺在一个白色的棺木里，还打着领带，袖口上是一朵白色桔梗花。如果他能睁开眼睛站起来，除了脸色毫无血色外，别人都会以为他是为婚礼盛装打扮，十足像是一个病恹恹的新郎。
看着舅舅那英俊却苍白且毫无生气的脸，我崩溃了。一遍遍对着他尖声哭喊：“舅舅！舅舅！舅舅……”
水姨在一旁悲戚地低吟着：“天予……你怎么这么傻？”
舅舅的脸上很安详，看不出死前有任何挣扎。看来正如法医初步勘验那样，舅舅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两位女警念念和小影分别扶着我们，轻声安慰：“请节哀。”
“舅舅！舅舅！为什么？！为什么？！”我愈加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舅舅平时不喝酒，甚至可以说深恶痛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他喝一次酒，家里连一瓶酒都没有。我有一千一万个不明白他临死前为什么会灌下这么猛烈的酒。
我环抱着自己，身上的元气好像全部都被抽光了。我悲戚地瑟瑟发抖，但还是强忍着，竭力不让人感觉到我作为一个失去至亲的可怜儿带给人的悲恸心情。
几位警察任由我们宣泄悲伤，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影才缓缓开口：“我们在石天予先生倒下的地方，发现了一瓶艾司唑仑片，也就是安眠药，它是处方药，一整瓶有100粒，我们会调查药的来源。”
“还有一瓶白酒。这个酒是原产波兰的蒸馏伏特加，各电商平台都有得卖。酒精度高达96%，是世界上酒精度数最高、最烈性的酒。西方人称之为‘生命之水’。可能考虑到酒太烧胃，石先生还灌下500毫升的水。他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酒和安眠药的味道都不好，他还带了几块冰糖含在嘴里，最后还剩了点儿。这些证物我们都带回公安局了。”夏深说道。
这时，殡仪馆一名工作人员出现了，自我介绍是业务洽谈部经理卓见，他字正腔圆地说道：“这张白色棺木是石先生提前来我们这里选订的。他说他癌症晚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着，交代我如果哪天他过世了，就安排把他放到里面。”
“你和石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宋队长发出专业的询问。
“我下班总爱去岛上咖啡店喝上一杯，半年前，在那遇到了石先生，他一连几天都坐我邻桌，看那么有缘我们就加了微信。就在三个月前，他约我出来，并给我转了五万块钱。他说自己得了绝症，不知道治得好治不好，万一有需要，让我拿着这钱给他的葬礼买单。”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提前亲自为自己葬礼付钱的人。”他又补充道。
夏深问；“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他突然到殡仪馆找我。说他马上要做一个大手术，有失败的可能，他就想来提前给自己选一副棺材。他还让我保密。当时我还问他家人呢，他说在身边只有一个年龄很小的外甥女，她处理不了大人的事情。”
宋队长问道：“石先生当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虽然有点清瘦，但精神看起来很不错。说话始终笑盈盈的，很有礼貌，并且是用现金支付的。”
“就在今天凌晨大概五点的时候，他突然给我打电话，他说‘来吧，我时间倒了，马上倒在你们门口。’我意识到不对劲，马上就赶回来，然后就看到了躺下地下。接下来你们都知道了。”
这个时候，有个人进来问：“你们好！这里有个需要办案警官签收的到付快递。”
夏深疑惑地说：“有谁会算到我们这个时候在这？”
小影说：“十几块钱就能知道答案。”说完，她拿出手机扫码付款。然后着急地把快递拆开。
众目睽睽下，小影拆开文件袋的瞬间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惊讶，但职业素养使她马上淡定下来，正色道：“报告队长，文件袋里面是四封信和两张医院开具的诊断书！”
宋队长接过来，像翻书那么迅速扫了一眼几个信封，然后就递给了我。
四封“遗书”后面还附着一张胰腺癌晚期诊断书和一张抑郁症诊断书，癌症的落款时间是半年前，而抑郁症的落款时间在十五年前了。水姨和我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水姨抽泣着也凑过来一起看，我们都一眼认出了舅舅遒劲端正的字迹，看样子应该是经过精心排序的。第一封是“办案警官亲启”，第二封是“致我的女友水凝”，第三封是“我的徒弟向风收”，最后一封是“To我的婳婳小可爱”。看到舅舅用这种方式在最后呼唤我的小名，我再次泪崩。
石队长说道：“我看这样吧，我们先看写给警方的信，至于给三位的私信，可以公开分享，也可以自个儿回去再拆封，如果涉及刑事，就需要大家把信贡献出来作为证据，我们会提供一份复印版。”
为了缓冲我极度的悲伤，我选择把给我的信放进包包里，跟大家一起听小影念舅舅给警官的信：
“警察同志：
“一个身体健康的乞丐绝对要比一位疾病缠身的国王幸福。”
本人石天予因患胰腺癌晚期，化疗失败，医生判断生命剩下不足2个月时间，甚至随时会走。本人不愿被插管，不愿被消毒水荼毒，不愿被临终关怀，更不愿看到爱我的女人们伤心，惟愿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身后事和在人间的一切均交给我最爱的小宝贝言婳处理。
一个留恋人间但不想被最后病痛左右的长期抑郁症患者 石天予 绝笔”
她念完把信递给我，可能想让我确认字迹的真伪。我微弱地点点头，在我的泪水浸湿这封信之前，女警念念轻轻夺了去。“我先替你保管，这是重要的证据。”她庄严又温和地解释道。
向风没有在场，水姨替他保管他那封信。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拆开了给她的那封：
“凝：
我要走了，不要哭太久，我此生无憾！
感谢你十六年的陪伴与对婳婳的照顾。
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吧。咱们来生再见！
天予”
水姨哭倒在我身上，受她的感染，我也在泪水朦胧中迫不及待地拆开属于我的那一封：
“婳婳宝贝：
舅舅在你面前一直是个坚强的大人，不想最后成为你的拖累。舅舅行将就木，不忍让你签署《放弃抢救治疗知情同意书》。让舅舅完整地走吧。舅舅会变成一颗星在上空永远守护着你。在没有悲伤的城堡里，看着你永远幸福快乐！
婳婳，只要相信就会有奇迹出现，只要留心就会发现爱无处不在。无论我们在哪，都会是你最坚实的城堡。
永别了！（不要给我找坟墓，把骨灰放在我的工作室，位置我选好了，你去看了就会明白。）
今生来世都爱你的舅舅 无憾诀别
PS：我知道你一直在满心期待今年与你爸爸妈妈团聚，但很遗憾，他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大脑受了伤，记不起我们了。原谅舅舅现在才告诉你。或许有一天，时间能唤醒他们记起一切，到时候会回来找你的。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你别牵挂，别找他们，只需等待。”
水姨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哭泣道：“他给你留了这么多字，就给我三言两语？”
舅舅的遗言，看起来每个字都经过了仔细斟酌。我有点理解水姨莫名的落差感，她与舅舅在一起已经十几年了，不应该被寥寥数笔带过。我伸出手想抱抱她，被她用右手挡了回来。
“是否需要请字迹专家鉴定？”念念问道。
“不用了。我百分百确定这是舅舅的亲笔。”我哭诉道。他的笔触我们怎么会辨认不出来呢？舅舅每次手写我名字，都喜欢用圆圈框住“婳婳”俩字。即使字迹模仿得再像，但这个习惯舅舅独一无二。
“目前的证据初步目排除他杀，为了确证，我们建议请法医解剖尸体……”
我一边啼哭，一边使劲大喊打断宋队长的话：“不！不！不！让他完整地走！”他是建筑设计师，笃信风水，一生讲求的是“天人合一、整体布局”，我不能打破他为自己安排好的一切。
宋队长转向我和水姨，说道：“这样吧，你俩才下飞机，我请两位女同志陪你们回家休整休整，也看看家里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我和夏深到医院跑一趟，调出石先生的就诊记录。”
我感觉大脑缺氧，但还是用尽全力地点头。
完全想不起来这中间还经过了哪些程序，总之我签了一些文件，两位女警就陪我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