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建一座。
——博尔赫斯
第二天,宋队长他们又来了,他们查看了沿路监控,以及舅舅去世前住的酒店,没有发现可疑点,现有证据表明,一切都是舅舅精心策划。据酒店工作人员介绍,舅舅是为数不多的付现金的顾客,所以对他印象十分深刻。在酒店内的住宿、餐饮,他全以现金结算。他们还好奇他是不是长期在国外生活,刚回来,所以还不习惯国内的手机支付方式。
我可以想象舅舅把所有衣物、用品都运送垃圾场,并亲自看着焚烧之后,再把车开回家,然后依依不舍地跟“城堡”告别,甚至在临走前还擦了擦那块牌匾。
他一直在算计。安眠药大概一小时起效。他来到殡仪馆门口,算准了时间,一口灌下了整整一瓶波兰精馏伏特加。因为口感太辣太麻,他又仓促地喝了半瓶水。然后就慢慢倒下了。对面的监控拍下了整个过程。他喝烈酒和水,都是为了加速吸收,即使被发现送医也救不活。
艾司唑仑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安眠药,是处方药品,要医院才能开,并且医生一次最多开三天的药量,正常来说开六片是最多的了。为什么他会得到整整一瓶呢?
宋队长为我们释疑:“我们去找石先生的心理医生问过话,他虽然没有提供病历,但有透露过去十多年有断断续续给石先生开安眠药,但每次都控制在三天的分量。我们推测他一直没有服用,攒起来了。”
“虽然监控拍到石先生服用安眠药的整个过程,但为了排除一切可疑点,我们还是建议进行尸检。”宋队长郑重其事地说道。
宋队长总是言简意赅,但足以让我如坠冰窟。
作为他在这世上唯一可找寻的亲人,我有权决定是否请法医解剖了解他的死亡原因。可我不想破坏舅舅生前精心设计的一切。我冲进洗手间把脸埋进洗脸盆,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越清醒越觉得,要尊重舅舅的遗愿,他不想他的身体被法医处理。
舅舅得知自己癌细胞转移,选择做最后一次化疗。入院前安排了我和水姨陪我去青海旅游写生一个月。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画尽天下美景。所以舅舅每到寒暑假都会带我去一个地方旅游写生,这一次他说他有个很重要的项目赶进度,我和水姨在家会让他分心,所以他给我们报了一个半自由团,实际上是把我们支开。
我们回来前一个晚上,酒店前台说一个叫石天予的人有打过电话找我,说是已经安排了第二天接机。没想到迎接我的是一个痛彻心扉的现实。“接手机”,而不是“接飞机”。
宋队长的话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很冒昧问一下,石先生除了给你们留下遗书外,是否有另外的文件对其资产进行分配?”
我和水姨还有向风面面相觑,宋队长这句话把我们都拉回到了现实。舅舅在留给我们各自的信里,唯一提到的是工作室交给向风,对他的个人存款、不动产只字不提。工作室已经解散了团队,目前也没有在开展的项目,它只是个空壳。
“老师他去瑞士治病的半年花了很多钱,又给我支付高昂的留学费用,加上前段时间回来住院化疗,用的都是自费的进口药,工作室也解散了,这些费用都是老师的老本,估计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向风动情地说道。
“他不喜欢买房,据我所知,他名下无房。”水姨补充道。
话毕,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我不明所以:“舅舅留给我的就只有那一封信啊。”
轻轻试探性地问道:“关于你舅舅的存款?”
“我不知道啊,我没见过他的银行卡。”
夏深说道:“你如果以前没见过,现在更加见不到。我们查过了,石先生生前把所有的证件、银行卡、手机卡全部注销。所以关于钱的部分,我建议你们想想保险箱或者哪个隐蔽的地方。”
“不用找了,舅舅就是没钱了。”我无比肯定地说道。他连丧葬费都提前付了,事无巨细为我着想,他要是还有钱,一定会全部留给我的。
水姨突然转身回房,我发现她的脸色十分难看。我正纳闷之时,轻轻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水姨肯定很伤心,她跟了舅舅十六年,最后名分、房、车和钱,什么都没有。”
我虽然很想马上冲进去安慰她,告诉她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是宋队长他们还在,我唯有等他们都走后,来到水姨房间。
“水姨,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去找工作,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她一直抽泣着,没有给予我任何回应。
“我只是个小女人,大俗人!我承认我狭隘。但是我跟他在一起十六年啊,最后就留下几句话给我,连生病都瞒着我,捐款一千零一万,一分都不留给我……们。”晚上,水姨终于爆发了,她对自己的委屈如数家珍。让我一度怀疑她对舅舅的不满大于对他去世的悲伤。中年人的感情,不说至死不渝吧,但这也反转太快了。
我提出可以把舅舅的车给她,即使放到二手车市场上卖,也值个几十万。但她拒绝了。她说不想睹物思人,想做个完整的切割,舅舅清空自己的物品,连一张照片都不留给她,她要他的车有何用?!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我原本以为我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人,已经够悲哀的了。此时此刻,我才明白,水姨才是最悲哀的那一个。她跟舅舅在一起十几年,没有得到他的最高礼赞——婚姻。甚至可能连他的心都没有真正得到过。对她隐瞒病情,没有和她好好告别,更加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有念想的东西,只有匆匆数语,完全感觉不到爱意。她未来的保障,舅舅也没有做出安排,却把全部心思安排在他如何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我对舅舅也滋生了几分抱怨。我的爸爸妈妈是生是死,他们到底在哪里。舅舅本来一句话可以告诉我的事情,在最后关头都选择不说,这是我极其不能理解和感到痛彻心扉的事。
想到这,我浑身战栗。
舅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