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后,黝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贩夫走卒都不见身影,店铺也全部关门大吉。整个街道,死一样的安静。长生一人漫无目的的走着,呼,背后的风掀起长生的衣服,冰冷的灌进脖子,衣袖和腰身,如一只只锥子,扎在皮肤上,一阵接着一阵,捂着这头,防不住那头。吹得长生直打哆嗦。
长生搓了搓手臂,身体尽量蜷缩,左右张望,想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可这风,仿佛有意识,长生走到哪,它就跟到哪。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像阴魂一般,无法摆脱。
长生,快过来。一个铺子,只打开一条门缝,一只手伸出来招呼长生过去。
长生很熟悉,那是烛小二的声音,一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门上的小旗,王记烛铺。
快进来,烛小二一把拉住长生,进了屋,放下门栓,赶紧把门顶上。“小儿哥,真的是你,你还活着,是么?”长生激动的抱住他。
“嘘,别出声,不要惊动了它们。”
“它们?它们是什么?”
“就是你背后的风,那其实不是风,而是一只只恶鬼阴魂。这些恶鬼,太阳落山后,便在街上游荡,见到生人阳气,追寻啃食,没有阳气,饿极了,连阴魂同类也食。”
“小儿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长生,我并非有意吓唬你。”烛小二抬起左手手臂,小臂上,空空如也,手掌,早已不知去向。
“因为,我也是!”
“小二哥,你的手!”
长生想要握住烛小二的左臂,却握了个空,双手从他的手臂穿了过去。一时之间,迷茫不已。
“不好,它们进来了,你快躲到一边。”
话说着,一只细长枯燥的手指挤进了门缝,用比手指还长的指甲,卡在门栓上,扒出一个空隙,另一只手在外面拉门。想要蛮力把门栓推断。烛小二见状死死压住门栓,不让外面推开。那枯手掰不开门,索性放弃,用手卡住门缝,指甲直接抠起了小二的身体,细长的指甲如同一把剔骨小刀,轻轻划过,便带走烛小二一块皮肉。几下功夫,烛小二的背上已经千疮百孔。
“小二哥,你受伤了,我来帮你。”焦急的长生冲上去,使出吃奶的劲拉住门页,想要夹断这只手,可门纹丝不动,外面的阴风,享受着这自助美食,一口又一口,发出桀桀的笑声。
“小二哥,怎么办?你还在受伤。”
“长生,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你醒了我就得救了!”
“啊!”
长生从床上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上缠了厚厚的布条,传来一阵阵刺痛。长生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我这是在哪?
“哥,你终于醒了!”长生的惊吓,把身边的人也叫醒了,一个熟悉的气息扑进长生怀里,轻轻替他抚着背。是慧丫头。
“哥,你别怕,这是家里。”
慧丫头起身拿温热毛巾给长生擦了脸。长生转头看去,真是在家里。此时外面漆黑一片,屋里却有一丝光亮。桌上换了大盏的油灯,可以通宵不灭,床边上提了炭火炉子,微微的炭火捂着,随时可以温水。
“我怎么回来的?”
“哥,你知道么,那日官差来通知我们,说你遇上了山匪,我和娘的魂都差点吓飞了。县里的医馆替你处理了伤,可你却没醒。还是药叔和爹过去,将你领了回来,熏了三天药炉,嘱咐我好生守着,药叔真的料事如神,说你三日醒你真的醒了。”
“小二哥呢,他怎么样了?”
慧丫头有些暗淡:“小二哥,他死了。官差拉到了县里义庄,县官老爷已经安排人去他们老家寻亲了,哥,你口渴了吧,我给你倒水。”
此时也确实口干舌燥,慧丫头端了水,长生一连灌了几大口,差点呛到。
“哥,慢点,没人跟你抢。”慧丫头贴心的轻拍长生的背。
“好了,慧丫头,我已经醒了,你去休息吧。”
“不,我今晚就是要守着你。”慧丫头语气充满着坚定。
“你是大姑娘了,和我睡一张床上,传了出去,不得有大把的人说闲话。”
“哥,你倒先嫌弃起我了,若是你醒不过来,我还在意人家说什么闲话。”
见到慧丫头撇着嘴,知道她有点生气了。长生连忙拉开被子:“丫头,快进来,你没添衣服,要着凉了,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这还差不多。”慧丫头喜滋滋的钻进被窝,小心翼翼伏在长生的身边。长生贴心的掖好被子。
“哥,你能跟我讲讲,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么?”长生一一道来。刻意隐瞒了聂大善人的出现。
慧丫头听得有些皱眉头,随即开朗起来。“我就知道哥是大英雄,最后还是把这些山匪收拾了。”
勉强把慧丫头哄睡了,长生躺着,一直思考着聂大善人说的话。
第二日,得知长生醒了,一家子围着嘘寒问暖,县官老爷也贴心的安排了官差和书记来长生家里问话,记录当时整个经过。长生又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众人唏嘘不已。
“长生,烛小二拼死缠住他们,救了你,你可得好好磕几个头。”李扶提醒道。
“叔,我听小二哥说过,他们家早就没了兴旺,能说得上远亲的,也二三十年没见过面了,这亲,如何能寻得着?我想把小二哥和他爹的尸身骨灰送去红山寺供着,请师傅们念经超度,减轻他们的痛苦,我也上红山寺替他们守孝,是小二哥用命,换了我的命,他横死了,我不能当没事发生。”
“豆子,这住在寺庙里去守孝,像什么样子,何况你的书怎么办,说好了去上学堂的,都联系好了,这不耽误时间么。”
李沅劝说长生要想清楚,可李扶却开口了:“娘子,我同意长生的做法,他这样有情有义,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慧丫头在边上插不上话,只能干瞪着眼。
等其余几人都出去忙碌,长生请了婶婶留下。
“婶婶,我做了一个梦。”
李沅坐在床边,示意长生别急着起。“梦?跟婶婶说说,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了我的亲生母亲,她送了一只钗给我,那钗好漂亮,像个凤凰一样。婶婶知道这只钗子么?”长生感觉婶婶肯定是知道的,她听到这个钗子,明显表情有些变化。
李沅沉思了一阵,低头,从长生的床下,扯下一个木盒。当着长生的面,李沅打开了盒子,把两层布包解开,露出了里面的庐山真面目。跟聂大善人说得一模一样,一只翠绿的簪子,头部雕刻着一只精美的凤凰,凤凰的嘴上,衔着一只蓝色的宝石,宝石被刻意打磨镂空,像一片雪花。
李沅把钗子交到长生的手上。“豆子,这钗子是你亲娘留给你的,我一直保管着,想着等你成亲的时候拿出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那我今天就交给你。”
“婶婶,你靠近些。”
等李沅完全坐上床,长生坐起身子,将钗子小心翼翼的插在了李沅的发髻上。
“豆子,你这是?”李沅急着要去取,被长生捉住双手。
“娘,我们遇到的,根本不是山匪,而是杀手,若不是遇到高人解救,我的命早没了。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了,我要跟高人习武,我再也不想看到我的亲人朋友被人伤害或者为了保护我而受伤。不管这支钗子有多名贵,在我眼里,比不上娘你一丝一毫。爹,娘,还有妹妹,我发誓,谁敢动你们一根手指头,我就把他的手剁了,谁敢伤害你们,我就要他的命,要他全家的命。”
长生的话说得决绝,可李沅却没有感到害怕,而是紧紧的抱着长生,泪水滴在他的肩头。“我的孩子啊!”
长生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在药老的调理下,身体恢复了健康。在这期间,县里出了件大事,那就是任记米铺的老板自杀了。
据好事之人说,任老板当天脾气很暴躁,打了好几个下人,下人都不敢去惹他的晦气,日上三竿,还不见任老板起床,还是任老板的夫人去叫,才看到任老板在房里自杀了。说是拿床罩卷成条挂房梁上吊死的。现场官差去看了,没有任何外来人的踪迹,反反复复检查了三遍,连细小的地方都仔细看过,最后定性为自杀。
“爹,娘,豆子哥去哪里了?”
“药郎中带他出去了,说是晚上给他去找个草药,要当场吃才有效。”
长生和药郎中躺在后山人迹罕至的一片空地上。边上收集了好多柴火,两人搭了一个火堆,烤着火取暖。
“长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背的诗么?”
“记得,敕勒川,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就是从那出生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是我美丽的家。”
“药伯,你想家么?”
“想,我发现,人越老,就越想家。可是我回不了家了。长生,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回去看看。”
“药伯,怎么回不了家?你身体硬朗着呢。”
“长生,我告诉你,当天劫道要杀你们的,是金刀门的人,是任老板安排的,任老板,也是我杀的。”药伯语气很淡然,说出杀人好像杀鸡一样,没有什么感情触动。
“不是说任老板是自杀么,药伯,怎么可能是你?”
“长生,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我死了之后,你就把我在这里烧了,骨灰抛入河里,不要跟人讲我的去向,就说我走了。”
“药伯,你说什么瞎话呢,药伯......”长生昏昏欲睡,慢慢闭上了眼睛。
长生做了个梦,梦见了药伯,梦见了北方的大草原,长生和药伯一起,骑着高大的马驹,在草原上自由的翱翔。马儿带着他翻开一幅又一幅的画卷,长生看到了广阔的蓝天,看到了地上洁白的云朵,看到的绵延的山丘,看到了奔腾的骏马,看到了草原上孤傲的鹰隼,看到了广阔的星空。
一颗扫帚星坠落,在天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掉进了长生的心口。
长生醒了,借着火光扯开胸口,真有一个小小的印记,莫非这扫帚星,真的冲到了我身上来了?长生翻身找药伯。
“药伯,你看,我刚才梦到了你的家乡,我梦到了扫帚星冲到了我身上,这巧了我胸口上真的多了个印记。药伯?药伯?”
长生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放到药伯的鼻口,气息弱得几乎没有。“药伯,你醒醒,药伯,你醒醒。”长生想要摇醒睡梦中的药伯,可是无济于事。长生掏出六枚铜钱,抛了一下,应被月克绝于日。
“药伯,你快醒醒,不要睡了,我还要听你讲故事,我还要带你去草原,药伯!”
任由长生如何摇动,药伯始终不醒,狠心拿火支烫,都没有反应。
寅时,上乾下艮天山遁,药伯一脸解脱的走了。手里捏着一个刻着名字的小小印章《李药》,算是给长生留下的最后礼物。
李扶出面跟县官老爷说了长生的想法,得到了县官老爷的支持,县官老爷特意写了封信给红山寺的智信大师,在全家人的不舍送别下,长生踏上了前往红山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