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延筠膝下只有独子齐麟征,但因齐府宅邸较大,容纳了很多亲房,所以平日里的齐府也显得十分热闹。
齐麟征今年十三岁,再过两年就可以选择修行道路,从而正式踏入修炼,在此之前,齐麟征因为父亲在军中任职,所以经常跑去军营历练厮混,小时候的齐麟征为了听父亲营里将士讲述行军过程中的“趣事”,为此他还去拿自己的压岁钱去买大乾王朝特有的二阳醇酿来犒劳将士们,后来这事被他爸知道,他被关了几月的禁闭。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在齐府庭院的一棵杏花树下,一位身穿青衫,两鬓斑白的老孺端坐在一群稚童前,老孺含笑问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这句儒家先哲所言,在座的,谁能为我阐释句意?”
稚童大多是七八岁的样子,多是齐府子嗣,只有少数是齐延筠战友的遗孤,但明显随着齐府的用心培养和爱护,也都出落得十分不错。
在场的稚童叽叽歪歪,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解惑。
齐麟征在离杏花树不远处,嘴角扬起笑容,这许老先生还是这么爱提问,也不看看自己问的问题哪怕是儒家贤人在此都未必能在思衬一二下就给出让老孺满意的答案。
此时,一位面容端肃的汉子带着一位颜如冠玉的年轻道人走到老孺旁,“厌伴老孺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你这穷酸老孺今天怎有兴致在这蒙童前讲学儒家思想了?”年轻道人正了正衣冠,斜眼看着这个自己的老友。
“静喧语默来同,梦里何曾说梦。”老孺不恼老友的冒犯,张口一吐就是道家真言
“你也真不害臊,一个儒家学者说我道家真言。”年轻道人盘腿坐下,看着面前这群懵懂的蒙童,笑道:“想不想喝这齐府的杏花茶呀,大哥哥可以给你们搞几壶哦。”
老孺笑骂道:“还说我不害臊,你年纪还比我大两岁。只不过修行缘故才成年轻人的模样,啧啧啧,还搞几壶杏花茶,道法不咋地,诱骗小孩的功夫倒是挺高。”
年轻道人装作没听见,看着面前蒙童看自己不解怀疑的模样,甚至还带着点藐视不信任,年轻道人感觉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给一群小屁孩给瞧不起。
“自从齐铭钧这小子走后,我倒是许久没来齐府了,光景看着还行,只是嘛,不如当年。”年轻道人站起身来,转过身。“延筠,走吧,看着这许云鹭讲学,我还不如去见见你那听说才貌双全的好儿子。”
来者年轻道人方承鉴,老孺许云鹭是齐铭钧在世时结交的好友,由于齐铭钧出事时,二人一位在学宫藏书中浸淫,一个在大乾王朝最强大的道观——鹤鸣观中求道,都不知道齐铭钧被重伤的消息,等到二人赶回之时,只看到了齐家祖庙里的灵位和一柄秋思佩剑。
而此次前来,一方面是年轻道人想见见老友齐铭钧的曾孙齐麟征,另一方面则是为其两年后的大道抉择来协助。
他和老孺许云鹭,一位出身道家,一位出身儒家,为何齐铭钧会认识派系不同的两人?齐铭钧年轻时爱好众多,涉猎百家尤爱儒家和道家思想,并利用行军途中闲暇时间不断吸吮其中精华,这两家思想对齐铭钧起到了很大裨益,齐铭钧原打算在解甲归田后就前往拜访大乾王朝一百零八个儒家学宫和三百六十九座大小道观,只是在临危受命北伐这一重任,又被慕容恒源重伤后,就成了一段难以实现的念想。
齐铭钧对于各家学问从不忌讳,博纳众长,成一人之势。就连陈妤的爷爷陈少秋当年都曾向齐铭钧请教学理难题。他却唯独对佛家避而远之,杀人因果缠身,业障积累,久而久之,孽根自埋。
而身为“沙场万人敌”的齐铭钧在成为大乾王朝顶梁柱之前,就是靠在战场狠厉地厮杀敌军换来的赫赫威名,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正是踏着几万万白骨才将这个齐家推到世俗的高峰,他不怕所谓的因果缠绕,轮回报应,他只怕会殃及后代,不想齐家遭受无妄之灾,所以他一直不敢接触佛学,经常靠着道家儒家两家学问来消除自身内心的惧怕和忧虑。
在齐铭钧的书房墙上贴着“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招待客人的茶室则贴着自己的书法贴“白云黄鹤道人家,一琴一剑一杯茶”,都寄予着齐铭钧对处世之道细致入微的独特见解。
面容端肃的汉子找到齐麟征,将其带入茶室,里面笑吟吟的年轻道人和面色铁青的老孺座前都放着齐府独有的杏花茶。
“臭小子,给我悠着点,你爹我好不容易把两位高人请来,就是为了共同规划两年后你的修行路线和大道抉择。”这位面容端肃的汉子赫然就是齐府的当代家主齐延筠,只是他读书少,从小喜欢摆弄刀枪棒戟,刚才两位高人所言他听得和那群蒙童差不多,话是半点插不上。
在这种重要场合,齐麟征也只能端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同样有些拘谨的汉子,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愣着干什么,都入座啊,怎么,还得贫道反客为主,恭请二位入座啊?”年轻道人佯装愠怒,而老孺自始一言不发,面色就和牛粪般铁青,没有半点先前在教导蒙童的闲适淡然。
齐麟征父子只好入座,只是齐延筠看起来很淡定,实则紧张地一直在冒细小的冷汗。自己儿子可能不清楚,面前这位年轻道人是货真价实的真璞境修士,还擅长绘制道门符箓,人际关系遍布整个槐纹州,就连鹤鸣观中的道人都和他谈笑风生,丝毫不以年轻道人师出无门而轻视一二。
老孺看着面前这位明眸皓齿的少年郎,竟想起了他第一次遇到年轻的齐铭钧时,那个破薄衣里塞了三块发僵的馒头的少年,蹲在积满厚雪的街边。见到齐铭钧时,老孺看着脸都快冻青了的少年郎,交予了一些足以让少年熬过冬天的盘缠,还赠送了几本自己珍视的儒学经典。
少年说他想考取功名,博个“春风得意马蹄疾”将来为官造福水土百姓。
老孺看着少年,就仿佛看到当初那个踌躇满志、不知疲敝的自己。
当时少年郎虽窘迫难堪,却在诉说自己理想时双眼放光。
思绪回到现在,齐延筠发现老孺有些出神,却没打扰老孺,等到老孺回过神来,众人才开始切入正题。
“怎么说小子?我想听听你对两年后的打算。”方承鉴正视着眼前这位少年,饶有兴味地期待少年的答案。
虽不是齐延筠回答问题,但他还是为自己的独子捏了把汗。齐延筠平日里忙于战事,尤其是在最近大乾王朝与寅初王朝的关系愈发紧张,隐隐约约有了撕破脸皮再起狼烟的局势,齐延筠等将士不舍昼夜地厉兵秣马,很少陪伴家人,尤其是独子齐麟征,对于他爱看的那些儒家经典和兵家韬略,他也没太放上心,只能给齐麟征解解兵家战事的疑惑点,其他基本一窍不通。
齐麟征正要开口,没想方承鉴伸出手来,遏住了齐麟征的发言。
“别急着出口,你对儒学和道学是如何看待的?”
“回先生,学习儒学的目的我认为大儒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我心目中最合适学习儒学的理由,而道学我了解不深,不瞒您说,小时候我看那些江湖小说,对那些道法通天的大人物很是向往,对道家修士也就多了几分敬意和崇拜。”齐麟征不想瞒着二人,把自己真实的想法缓缓道来。
“观道得道,道源何处,何为是道,道法自然,无为则善。”方承鉴大袖一挥,座前杏花茶赫然成了一滩杏花,齐延筠眼皮跳了几下,老孺却是冷哼一声“又在卖弄你那腌臜伎俩,袖里塞了张拟物符当谁眼拙呢?”
齐延筠还真没看出年轻道人的袖里藏了符箓,毕竟许云鹭也是儒家学派的一位鼎鼎有名的学识渊厚的人物,和方承鉴是几十年的朋友,但因常常吵不过方承鉴而恼羞成怒,经常直接出口成章,比如方承鉴出门踩狗屎,上茅厕没纸。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涉及儒道二家之争,二人都谨慎对待,不敢逾越半步,因此在论“有为”和“不为”时,方承鉴直接动用道法和符箓,把许云鹭的嘴给锁起来了,直到进了茶室才解除。
而方承鉴直接以入心符进入了齐麟征的心神,在这里,方承鉴看到了大大小小一堆兵书文字和儒家身践大义的言训,其中,有一段记忆最让年轻道人印象深刻。
少年郎在两年前,心神曾受过一次创伤,心湖接近干涸,那些大量的儒家经典也是在那个时间大量涌入。
“牛叔叔,还有啥好玩的事说不,就你说的这几两事可亏待了这好酒呢。”少年眼看就要去夺高大汉子面前的酒壶。
“诶诶诶,急什么,急什么,这才要说到高潮了,小毛孩急急燥燥的,等下影响了我回忆好玩事的思绪。”少年只好放弃去夺酒壶,乖乖坐在军帐内听着面前汉子绘声绘色地讲述。
后来,身为齐延筠营下的副将牛文焕被人指出勾奸敌国寅初王朝,是卖国求荣的叛徒,被朝廷派下的高级术士一击毙命。后听闻寅初王朝下一步要指派牛文焕的任务就是抓走齐延筠独子齐麟征,作为要挟齐延筠军事条件的把柄。
那天风雨夜,齐延筠亲口告诉了齐麟征牛文焕的事,齐麟征怎么也想不到平日诙谐忠厚的牛叔叔会干出这种事,在得知牛文焕死后家族被连累,沦为贱籍。齐麟征沉默不语,对于生死,对于抉择,他感到无限的不解和痛苦的诘问。
方承鉴览完齐麟征的心声,喃喃道:“何不择道而行?为世为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