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失去了“信仰”。
也是最近这段时间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身上的“神话色彩”早已随着心智的成熟而逐渐消散。我终于有幸成为了一个唯物主义者,可不幸的是,有些执念还得用唯心主义来得以释然。
这不禁让我怀念起童年时浪漫又中二的自己:怀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具有“意识形态”,怀疑自己是天选之子,所以遇到挫折时总会幸运地化险为夷,怀疑自己具有保佑他人的能力,因此也曾煞有介事地许愿身边的人平安康乐;甚至在青春期时会想,只要我今天做作业不玩手机,神明就会奖励我明天再次偶遇他……
中二未必是件坏事,中二的我被爱保护得很好,从而用幼稚的方式真心诚意地爱别人。美好的生活让作为孩子的我天真地感恩神,然后一步一步学会感恩真正的人。
可遗憾的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幼稚又纯粹地想象过了。
17岁的时候,我曾跟着几个同学去静安寺烧香拜佛。我的太奶奶信佛,我的物理老师也信佛,她们都是温柔又虔诚的人,一个每天叩拜佛像,一个用佛学看淡聚散。可17岁的我却实在是功利的,我带着目的和贪念去寺庙中,着急地想要索取,却不知道应该为此付出什么。更确切地说,是什么都舍不得抛弃。
我甚至转身就和同学去吃了顿烤肉。
结果当然很大快人心,我许愿在地理等级考能够得个好成绩,最终却没能逃脱平庸。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相信任何神佛,也不再去许愿或祈祷。
再后来的物理补课班上,那位物理老师跟我分享起了她信佛的故事。她讲起自己复读两年的压抑岁月,说到大学迷茫时在图书馆翻看关于佛学的书。她相信得道的古人真的会飞,相信僧人真的能为了躲避猛虎而施法让自己躲进一块石头里。
她娓娓道来时,我认真地倾听着,却仅仅将这些当作虚无缥缈的神话。可我又觉得,要是能依靠虚无缥缈的信仰而清醒地活着,这也确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可作为一个平凡人,我还是失去了儿时纯粹的信仰,失去了小时候会奖励我、保护我的“神”。我本该因唯物主义而日渐理智,却反而常常陷入各种迷茫与痛苦。
2022年的春天,我因疫情而被封控在家中近百日。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从白天直至黑夜,日月轮回间,我看不到出路,单调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直到有亲戚打电话来说,我的四爷爷因为心脏病而匆匆离开了。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第一次体会到世事的无常,体会到原来与“他们”很早以前的告别竟然已是永别,感受到思念的苦涩与钻心的疼痛。
2022年,也就是18岁那年,我从高中毕业。疫情下学校的管理让许多人身在同一处却终日无法相见。我没有像年幼时那样央求心中遐想的神明让我再次遇到谁,而是被动地接受着,遗憾着,直到最后接受现实,未曾道别便分道扬镳。
只是和许多人一样,有时深夜躺在床上,关于一些人的记忆和画面便咕噜咕噜冒泡般浮上来,比如熙熙攘攘的走廊、哄堂大笑的教室,比如青葱的竹林和斑驳的石砖地。我第一次知道回忆竟能随着我的境遇而变了味道,原来美好的旧事竟也能变成利剑,让我控制不住地去想,然后甘之如饴地痛。
我想许多旧人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而我所思念的也本就不是他们,而仅仅是“那段日子”。
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思念什么,却还是莫名地伤感。
这让我记起了那位信佛的物理老师。她在讲述了那些难以让人相信的神话之后,似乎还曾对我说过一些话。她说聚散终有时,说佛学让她学会释然与放下。她告诉我,这一生不管遇到谁,遇到的都不过是自己的碎片,直到自己所有的部分都认祖归宗。
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领会她“认祖归宗”的意思,我只知道,我应该学会与回忆和解,然后一身轻松地向前看。
可能是从那时开始,我终于想重新找回心中的那位神佛。我想不带贪欲地请他回来,不再祈求与索取,而是与他一起找寻内心的平静。我想有一份信仰,让我有时不那么清醒,却格外理智又洒脱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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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的凌晨,深夜感怀时,我翻出了手机里的《静心咒》。
我本想借助佛经抛却杂念,不承想另辟蹊径,在悠扬的旋律中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下午,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来到一家疫情期间营业的图书馆,想要借几本有关佛教的书籍。在我从一排排书架上耗费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那几本书后,借阅室的姐姐告诉我,要凭借书卡才能借书,而办理借书卡,须得先注销我十几年前在这里办理的儿童借书卡。
可惜的是,我的旧卡目前注销不了。
我想冥冥之中或许注定,或许神佛与菩萨认为我太过功利,所以委婉地告诉我,“宋宜,算了吧。”后来我思考许久后也觉得,释然就已足够,何必再去刻意地寻找一个信仰呢?
我曾想拥有一个信仰,然后靠它去爱、去释怀、去平安康乐地生活,排解愁苦,心存善意,做一个似粥温柔的人。可我的内心又告诉我,即便没有神灵,我也能做到这些,成为这样的人。正是这些念头让我相信,佛其实就在每个人的心中。
临近19岁的那个秋天,我奔向大学校园,认识四位性格很好的室友。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学习,一起过焦头烂额,但又算得上岁月静好的日子。在凉风习习的夜晚,我们骑着自行车绕着偌大的校园遛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想笑时便放肆地大笑。秋风吹散了心里留藏许久却又难言的阴霾,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好像许多事情其实并没有这么“难解”。
碰巧就在第二天,我读到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我想到那些快乐,那些忧伤,那些想见而再也见不到的人,那些聚了又散的宴席。我想到那些曾经像血流般止不住的怀念、回味、遗憾、悔恨。
可如今,我又想,它们不过是一朵朵辛夷花。我也不过只是一朵“辛夷花”。
如果做辛夷花能毫无保留地爱、洒脱释然地释怀,能平淡接受开与落,接受一切得到与失去,那我情愿做这样一朵得之于自然、最终回归自然的辛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