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逃脱地被“别离”困扰着。
倒不是说经历了什么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而是在和一些人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完成了各自的什么任务,从而再也没有什么理由经常见面,或者说,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已经聊胜于无。
其实这些别离也算不上有多么难舍难分,可能是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午后,我和他们挥挥手说再会,然后转头奔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然后在很久以后的一个不眠夜被回忆突然袭击,然后心口涌出酸涩难耐的滋味。记忆是真实的,喜乐是真实的,唯一想破脑袋也无法回忆起的,是那些人的样子。
遗憾的是,我们总是羞于坦白地重建联系,表达思念。
我记忆里的第一个“旧友”,是三四岁时认识的一个叫小贝的女孩子。儿童的友谊建立于大人的来往,我们住在一个小区,家里的大人交往密切,因此她成为了我童年时期印象最深的玩伴。我们收集零几年风靡全国的爆丸小子和火力少年王的玩具,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小神龙俱乐部,然后一人打开一杯小小的养乐多。她家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狗,有时会被她握住前脚,用后脚摇摇晃晃地走路。
你看,小到细枝末节的事物,它们会自觉地在我脑中烙下痕迹。
和大多童年的玩伴一样,我和小贝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联系过。她家搬去了地铁终点站,我们也就渐渐地失去了联系。记忆里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岁的时候,我妈妈带我去她们新家玩,我把旅游时收集的一袋贝壳送给了她。那天小贝照常握住她家狗狗的前脚玩,她妈妈在一旁无奈地笑,说小狗老了,经不起我们再肆无忌惮地抓住它的脚了。
从那天以后,我们似乎再也没见过了。
或许是因为距离,因为大人们的忙碌,因为我们各自加入了新的小集体,马不停蹄地在人生旅程上驰骋……总之,我们面朝各自平凡的未来,十分不凑巧地,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对方一眼。
挺遗憾的,多数人珍贵的童年回忆里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别离”的字眼,然后在少年时复刻一次,青年时复刻一次,成年后复刻一次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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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屡见不鲜的“铁三角”关系,我也凑巧拥有过。那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和另外两个女生玩得最为要好。我们一起去食堂,一起跑800米时抄近道,一起在每一节下课都很有默契地跑一趟厕所。我初中时几乎所有秘密她们都知晓,包括英语默写时的偷偷作弊,还有那个长达将近四年的暗恋故事。
很多年后的夏天,当我拼命回忆着这段美好的友谊时,我才意识到,有些话题、有些对白,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对其他人重复。它们源自13、14岁少女的心境,是无瑕的、向往爱情的,也是幼稚的、单纯的。我也只能在那片阳光正好的操场上,装作不经意瞟过清澈的蓝天和不远处顶着鸟窝头的少年,心甘情愿接受她们的笑话,装模作样地掩盖抓狂,然后默默盘算怎样巧妙地进行更胜一筹的反击。
可惜初中毕业后,我们还是难逃各奔东西的结局。后来的我们接触着不同的新人们,偶尔聊天时能够提起的,只剩下一起走过的那段,在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四年。当打开话匣子成为一项难题时,我竟有些害怕,甚至逃避再次相聚。我害怕相顾无言的冷场,害怕接不上话时的尴尬,我怕它们会让我觉得,我们“不熟”。
因此相见不如不见吧。
2022年的暮春,也是我高三的那个暮春,所有人都被无奈地封锁在家中,守着对未知未来的惶恐和难以消磨又无比漫长的寂寞。某一天晚上,我尝试着给她们发了一个表情,然后我们在微信群里连麦聊了两个小时的天。
积攒了两三年的话如泄洪一般涌出,我们仿佛回到了那段形影不离的日子,聊着共同好友的八卦,聊着自己的近况,还有一些未来的想法。中间当然有过好几次冷场,但我们三个都十分及时地想到新的话题,继续这段久违的谈心。
这时,其中一个小姐妹说,六月底她就要去日本留学了。
我清晰地记得,我们一起突然静止了四五秒。
那天挂断语音后,我不断回忆着属于我们的13-16岁。那段稚气未消的旧时光早就无声无息地结束,假如我没有恰巧记起,或许我也不会对这段很久之前的别离再次泛起任何波澜。事实上当初告别时也是如此,我们笃定今后还会不停地相聚,因此根本没有过任何悲伤与难舍,直到我们将彼此无意中慢慢忘记。
疫情之下,高考当前,我们没能为她践行。
这或许是一种难以弥补的遗憾吧,但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全然如此。一年后,同样是春天,那位小姐妹从日本难得回国,我们在微信群里讨论着见面吃饭的时间,结果其中一人说她那几天并不方便,我们只能达成共识,“来日方长”。
就这样,我们一直到现在,也再也没约过饭。
这或许也是一种难以弥补的遗憾吧,它在于客观因素,也在于难解的主观因素。可到如今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她们不再是我十分重要的人,我对她们来说亦是如此。
时间把现实改变成了残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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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经历了这些无声无息、后劲十足的别离之后,我确实是有了一些改变的。比如,我不再敢断言谁将会是我一辈子的朋友;比如,在相见恨晚、相谈甚欢时,我也不再抱以希冀这份快乐能够持续多长时间。我曾经总把苏轼的“此事古难全”当做成一声哀伤的叹息,后来才发现,这或许只是一句释然,或是在劝我们释然。
散步时路过紧闭大门的初中校园,阳光下宽阔的足球场和红色塑胶跑道就会充满我的回忆;走在夜色笼罩的大学校园里,路过“雨肥梅子”的石碑,眼前看见的是那片只有白天才会显现的“午阴嘉树清圆”。诸如此类的画面还有很多很多,从三四岁到十三四岁,或许会到八九十岁,我最终成为一个改不掉伤春悲秋的小老太。
还有那些我一天中刻意回想无数遍,以防忘却的脸,它们最终还是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模糊不堪,再难记起。曾被我煞有介事记在纸上的事件,最终也逃不过被我一边挠头一边质疑。当我的脑海中响起“是吗?”“有吗?”这些问句时,我能想象几年前的宋宜会露出怎样不可置信又无比失望的神情,谴责她自己薄弱的记忆力。
但如今的我会劝她去原谅自己,因为这并不全怪她的记忆力,而是因为这些事物确实对她来说“不再那么重要”。
此事古难全,那就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