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等烟雨,有人怪雨急。
我十七岁,高二,认识了十八岁的他,高三。
我们是在市里的青年文学社里认识的,文学社群聊一百多个人里,只有他的头像是一个落寞诗人的背影——在小雨中拄杖,向着蜿蜒小路的尽头走去。后来知道画中诗人应是杜甫。这样的头像让我耳目一新,我不禁点开他的头像好奇一番,资料卡显示他十八岁,03年,高三党,天蝎座,很神秘,个性签名是杜甫诗歌里的一句,照片墙是和同学身着校服的一张合照,笑眼弯弯,俊朗明媚,皮肤白皙,露出一口小白牙,很有亲和力,跟我就读同一所学校。
在之后的群消息里,我经常关注他的发言,即便他沉默寡言,但为数不多的话里我仍能感受到他的沉稳,冷静,睿智。我太想认识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鼓足勇气我向他发送好友申请。两周以后通过验证,我怀着激动的心开口向他问好,他仅是简单的回复“你好”,然后再无交集。他成为我无话可说的联系人,但也是我时常想去了解的神秘来宾。
我的成绩很差,能跻身进省重点高中也属侥幸。但我很爱写诗,写一写随笔,随身带着一个便签本记录自己的心情,自诩是不够聪明但也略有小才之人。有一月,我在校报上读了一篇文章,发现全篇流露出对杜甫的赞美和敬仰之情。这样的文章在校报上不多见,更因为一字一句的表述,像极了他说话的风格。我反反复复的拿着那张报纸读,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明确知道不仅是他的文笔。
两个月以后我进入校报处工作,负责审核同学们投来的稿件。就这样我读到了他写的其他文章,还能借工作之名,和送稿件的他偶尔说说话。这样的感觉真的很美好,不必他知道我的感情,其实我自己也琢磨不透。开始我总是在便签本上记录下他文章里的好句好段,后来甚至开始誊写他的文章,希望能保存下来。我把这些誊写的文章和他原来的稿件放在一起,每每在校报处的办公室值班时,我就拿出来细细品读,打发时间。
有一日下着小雨,轮我值班。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誊写他的文章。突然一阵敲门声,我来不及把书桌上的纸笔收下去,那人就推门而入,不出所料就是他,来交这周的稿件。我慌忙示意让他把稿件放在桌上即可,但他却瞥见我在抄写他的文章。我顿时觉得又羞耻又尴尬,所以尽可能镇静的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就当我巴不得他像平时一样放下东西转身离开的时候,传来一句温柔清爽的“下周见”,然后门被关上。我瞬间抬起头,那句话仍萦绕在房间里,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我按耐住心中难以言表的兴奋,尤其期待他和我的约定,其实本来如此,但我觉得这是他给予我的承诺,“下周见”。
时间过了一周,相同的时间,我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迫切的想见到他但又害怕见到他。我看向窗外,这一日阳光明媚,窗台上的几盆花开的正艳。这时熟悉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但这次除了稿件,他还带着一本书。我假装镇定的坐回位置上,看着一摞稿件被安置下来,我鼓起勇气看向他,他笑脸盈盈向我走来。“以后下雨天,要抄就抄杜甫诗集吧。这写的可比我的好多了,有空多看看书,说不准高考还能用到。”
我竟然很意外,他跟我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我更意外他竟然给我带了一本书,然后我自作多情的以为他在叮嘱我好好学习,他竟然在关心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书道谢却不小心打翻桌上的茶杯,茶水险些漫延至稿件。他转身从架子上取下来两块抹布,一块递给我,不忘笑着说:“你怎么马马虎虎的。”孰不知他这么一笑,我更加慌乱。他帮我收拾完残局后,嘱咐我抹布记得洗干净可能有茶渣在上面,然后轻身离开。我除了像一个无情的道谢机器外,说不出别的话来表达自己。从这以后我就在下雨天里抄写杜甫的诗,甚至妄想在某一个下雨天里,我们对坐,他写着他的文章,我抄我的诗集,相顾无言但总能会心一笑。我以为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没想到竟是噩耗的预兆。
他送我的那本诗集我抄写了很多,但从他送书之后我却再也没有见到他。隔了一个月我总是惦记他,做事也变得焦躁不安马马虎虎,我下决心去高三找找他,即便不说话只需远远的看一眼,看一眼我的心里也会踏实不少。我和同学倒了个班,偷偷溜出去找他。但我在高三年级的走廊里反反复复寻找那个身影可惜并没有发现。我安慰自己,或许这么多人我没盯住,找不着是情有可原。但就算这样安慰我还是感到不安。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我拿起手机刷了刷动态,没想到多是某筹款软件的转发,我打开进去一看,却竟然看到的是熟悉的人,他浑身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嘴唇略微发紫,脸上乌青,高挺的鼻梁上被勒出血色印记,原本清晰流畅的下颚线此时却像锋利的刀刃。突发疾病,这让一切都来的突然。我反复确认信息,但令人窒息的是,就是他。瞬间泪如泉涌,无声大哭,我看着滚烫的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难以言表的痛楚占据灵魂。我颤抖着双手,痛苦的张开嘴巴,离预计的医药费还有十几万。我即刻把这月的生活费和零花钱全捐了出去,我没想过之后的一个月我该怎么过,我满脑子都是他以后一定得回来。我千方百计故作镇定向同学朋友打听他的境况,但除了一些可怜他的话以外,有用的消息是一条没有。我又不敢也不愿意听那些残忍的结果,我默认他一直在好转,我能等到他。
在每个下雨天里,我等着他,抄着那本杜甫诗集,也时不时拿出他以前写的文章来看,等发现的时候眼泪总浸湿衣衫,泡软稿纸。从认识他的那一刻,从他和我打招呼到后来为数不多几次交流开始,他已经在心底里住下了,或许我不敢面对甚至逃避着不愿承认。我知道我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我没有勇气和自信去面对他。我反复用我的方式思念他,是因为他无可替代我知道我不能忘记他。原来我看他的眼神早已谈不上清白,即便假装看不见眼神逃避,但余光看了上千遍。
九月的一日,他在阴雨绵绵的下午离开了。我即将十八岁,他永远十八岁。
“亲爱的大诗人,我手里紧紧握着你给我的那本书,会在每个雨天拿出来写写看看。至少我有你亲笔写下的青春和喜爱,即便是你喜爱的诗人而非妄想的我,我也并非错过了一切。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我不会有结果,但是想想陪你走过一段时光,想想也知足。我们没有过多的交流,没有其他,我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想法,但即便这样,我爱你三千遍。”
我站在大雨里放声痛哭,没有人会在乎这场没有开始没有结局的相遇。“我讨厌你!”我扯着喉咙在大雨里哭喊,“这么多雨落在这个城市里,但没有一滴属于你我。”我嘶声力竭,在大雨里浸透全身,最后泣不成声。
雨滴落在杜甫上。
我亲爱的十八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