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我五岁那年出过一场车祸，在那场意外中脑部受伤。所以她时常会记不清我是谁，也记不清我爸爸是谁。
我记忆里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现在整日在家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蓬头垢面是她的常态，她经常会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出去，要不然就是咬爸爸的手臂。外婆很愧疚，她说妈妈成为我们父女俩的负担。因为妈妈总是捣乱，比如会把炼乳和牙膏悄悄换了位置，比如会在生气的时候拿阳台的花盆出气，再比如认不出我和爸爸，经常报警说家里闯入两个陌生人……所以爸爸不能安心工作，外婆这么大的年纪也总要操劳照顾妈妈。
“宏建，你和槿槿离婚吧，把小云带走。小云才五岁，给她找个好妈妈，孩子也会在一个健康安全的环境里长大。还有……”外婆哽咽着说：“槿槿已经是拖累了，我老了也是拖累，云云还没有长大，七七八八下来花销太大……趁早离婚吧，你能轻松点。”
“妈你别说了，我不可能撇下槿槿不管，也不可能撇下你不管。我们是一家人。”
那一晚，爸爸和外婆抱头痛哭。我不明所以，继而也跟着哭哭啼啼。妈妈坐在一边，乐呵呵的拍着手。
等我上了小学，爸爸还是那么忙，但是每周五下午，他总会和妈妈一起来学校门口接我，妈妈有时候乖巧的提一个红布袋子，里面有外婆给我装的水果。
“云云，你妈妈怎么是个傻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学校里的小伙伴偶尔会这样说，当他们看见一脸疲惫的爸爸牵着傻乎乎的妈妈站在学校门口接我的时候。
“爸爸，妈妈是不是很笨啊。”我小时候经常这样问爸爸，我不理解妈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的同学，他们的妈妈又好看又温柔，妈妈她只会傻笑，有时候还要把我们赶出去。”
“云云，”爸爸总一脸认真的说，“妈妈不傻，妈妈是最好的妈妈。但妈妈这样，那是因为跟云云一样，有时候也调皮捣蛋不听话呀。”我点点头，妈妈还小，妈妈也不听话。
等我稍微长大了一些，能够照顾好自己，也能看住妈妈的时候，外婆打了两份工。因为年纪大怕雇主不要她，所以她只能多干一点儿，好让这些老板都愿意用她。
一个周末我在家看着妈妈，一边做作业，一边叮嘱妈妈自己玩儿，等忙完我就去陪她。到了中午十二点多，还有一大堆作业没写。我大声对妈妈说：“妈妈！你饿不饿，不饿我等会儿做饭，你先不着急昂。听话！好好在家里，不要摔东西。”我听见妈妈甜甜的应了我一声，瞬间泪如泉涌，泪珠穿透了苍白的纸张。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如果妈妈不发生意外该有多好。过了一会儿，我听房间外发出听听框框的声音。“妈妈你乖一点儿，听话啊我马上写完给你做饭。”然后就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尽管没有大的动静，但我心里还是发毛。
我慌忙的跑出去，却看见妈妈捧着一碗清水面，痴痴地对我笑着。
“云云崽，吃饭饭呐。”
云云崽，姥姥说这是妈妈没出意外之前，最喜欢这样叫我。
那一瞬间我如同触电一般浑身颤抖，“妈妈你好了吗！”
“嘿嘿嘿……”显然没有，妈妈仍然只会傻笑，眼睛里面发出亮亮的光芒。
“中午，饿饿了。云云崽，要饭饭。快吃快吃！”妈妈急切的跺着脚，把面往桌子上一搁，就拉着我去桌子旁边坐下。我看见妈妈傻傻的样子，哭的已经泣不成声。妈妈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可她没有忘记我叫云云崽，没有忘记怎么样爱我。“妈妈也吃，妈妈大口吃。”我挑了一筷子面，就往妈妈嘴里送。妈妈张大嘴巴嗷呜一口，吃下去高兴的跺跺脚，她好可爱，我真的好爱她。
又是一个晚上，我放学回家，一推开门，妈妈哧溜一下钻到我的怀里。“坏女人！云云！她坏！”妈妈指着外婆，外婆正无奈的看着妈妈抱怨她，“外婆，怎么啦。”我一边拉着妈妈的手，她乖乖的跟在我身后，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我说快开饭啦，别吃苹果了，她不，她就要吃，你看看嘛。”我看着外婆手里那个被咬了超大一口的苹果，笑着揉揉妈妈的脑袋：“吃完饭吃好嘛。”妈妈认真的点点头，然后看着外婆说：“妈妈不听话。”
我搂着妈妈笑了。
上了高中，我谈恋爱了。其实也没有，只是那个男孩子对我有好感。我告诉他我家有一个笨蛋妈妈，男孩子温柔的一笑说：“爱屋及乌，我也会照顾阿姨的。”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走到楼下。我看妈妈的卧室还亮着灯，爸爸和外婆也应该没有回家。我跟他说：“谢谢你啦，快回家吧。爸妈等着急了。”他摸摸我的头说，“那就明天见啦小云。”
回到家，妈妈就赶紧抱住我。然后摸摸我的头，笑嘻嘻的说：“那我们明天见啦。”嘿！好你个坏妈妈，原来什么都看见了。我挠她痒痒肉，“威胁”她千万不能告诉爸爸和外婆。妈妈被我逗的哈哈大笑，打闹累了，她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的秘密哦。”
哈哈，她还知道秘密呢。
后来正式恋爱了，另一半就是高中认识的男同学。他兑现了他的承诺，我们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收入也稳定，而且把我和我妈妈照顾的很好。我出嫁的时候妈妈哇哇大哭，手紧紧抓住我，一遍一遍哭着喊我的名字，从清晰大声到模糊无助。外婆看着我，流出混浊的眼泪：“和你妈妈结婚那年真像。”爸爸拍拍他的肩膀，这是父亲对我的生活最大的认可。婚后我们生活过得很幸福，小家庭也挺富裕。我丈夫时常会一脸宠溺的喊我云云崽，他说不能让我淡忘妈妈的感觉。
再后来我也有了孩子，那时外婆和父亲已经不在了。我把妈妈接到家里来住，又是一家四口，就和当年一样。
有天上午，我女儿陪妈妈读着故事书，我的丈夫正在厨房忙碌，我在房间整理材料。我女儿哒哒哒地跑来告诉我，快吃饭了外婆还想吃个苹果。
我走向妈妈，拿走她手里的苹果，妈妈跟我闹脾气，轻轻的拍打着我的肩膀，往我怀里钻，像个孩子一样跟我撒娇。
这场面和记忆里十多年前的情景逐渐重合。
我女儿被逗的咯咯笑：
“妈妈不听话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