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尽染,我有些事要与你说。”她低眉敛目,语气少有的略微低沉。就算他早就知道了始末,但还是状似不经意道:“哦?何事?”殷诚岚两手绞弄着衣衫,缓缓道,“我今日与舞文弄墨出去吃饭,路上碰见一桩事,你容我细细说来……”她缓了缓,喝了口水,说:“我瞧着该是有些隐情的。我在昭南时,我阿爹便说若遇不平事,能帮便也就帮了。百姓多凄苦,有时在你我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于他们而言,也许是一生的遗憾,也许就此了结了本就不甚美好的一辈子。所以,我想帮帮他。”
殷诚岚说完,一脸期冀地望向他。江尽染有些愣住了,这番话,倒不像从一个三字经都念不明白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的。既然她非要趟这浑水,那他就陪着去了。若是真的能掰扯明白,他也算白得了一个体恤民情的美名。
是以,他装作想了想,说:“好吧,那我们明日就走一趟。左右无事,也可看看这福宁县的风土人情。”殷诚岚不懂他说的那些风土人情,只听他答应了,便欢喜地把那几包干果点心往他那边推一推,再推一推,语带些讨好:“你真好!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尝尝看。如此我就先走了,明日早上再来找你出门。”
说罢,似怕他反悔,一溜烟地就跑了。江尽染惊叹这速度,摇头苦笑。
回到了自己房中,舞文弄墨还没歇下,见她回来就急急问道:“主子,那世子没有为难你吧?”殷诚岚顺势坐下,“没有,他答应了,明日我们就可以去趟浑水了。”
舞文有些忧心,“主子,我总觉得这江世子有些奇怪。”殷诚岚锤锤自己的腰,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奇怪?哪里奇怪?”
“您确定您与那江世子自小未曾谋面吗?我总觉得,世子对您太过偏宠了些,实不像对待一个并不熟悉只有婚约的人,倒像是,真的把您当作了他的世子妃。“舞文越说,声音越低。
殷诚岚叹气,”我的两位好姐姐,你们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做什么事情没有带着你们?我倒是觉得,这位世子极好,有才学,也有一份热心肠。至于其他,二位姐姐应是多虑了,好了好了,我又有些饿了,烦请两位姐姐去为我寻些吃食来。“
听她这话,那二人忙说,”我们这就去驿馆的厨房看看能寻些什么像样的吃食来。主子先将就饮些茶水吧。“说完就急急去往了厨房。
屋内只剩下了殷诚岚自己,她不修边幅地歪在了靠窗的贵妃榻上,回想过去的十几年,在昭南城的生活恍若昨日。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何一向疼爱她的父母说嫁就把她嫁了,就连兄长也没有多加阻拦。
”这是为什么呢?”她喃喃着,望着窗外明月。其时初夏,天气是最舒适的时候,窗外有浅浅的风吹过,透着窗能见到几个守门的正喝着小酒,嘻嘻笑笑地互相抵御着困意。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也只剩下一团黑影,跟她的心情一样。
待此间事了,安排好了舞文弄墨,她就跑。
这边小厨房里,舞文与弄墨没找到一些吃食,都只剩了些瓜果菜叶子。弄墨生火,舞文掌勺,这些技能还是在昭南时跟着诚岚到处蹭民间酒席的时候学来的。
灶膛里的火光将弄墨的小脸映衬的更加红润,她一边添着柴火,一边叹气,“舞文姐姐,这几日我总觉得难受。还有今日这事,我们是不是该劝主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舞文将炒好的菜装入盘中,这天气吃个辣炒螺丝就着小酒是最好的了。
她擦了擦因炒菜冒出来的些许薄汗,“咱们三个自小在一处,主子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她虽文不成,但是一直有一颗博爱良善之心。咱们出来时夫人特意叮嘱过,咱们昭南城的女儿只做自己变好,即使旁人觉得咱们主子怎样,那与咱们有何干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主子那样的心肠,是要有好运的。”
说罢,她麻溜地将一把滴翠的小青菜滑入锅中,熟练地放着佐料,“还记得当时那说书的老范家的儿子被人欺负了,那孩子才几岁?咱们主子不是照样二话不说就把那一群小混混给揍了,回头自己顶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让那孩子不怕,领着他找老范去了,也是后来他们才知道咱们主子的身份。那时我就觉得,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比我在学士府里头做个大家闺秀要有趣的多。”
弄墨闻言,小声道:“我说呢,一开始去城主府时你那个脸拉的,也就那之后你这脸上才有了些笑模样。”舞文打趣她,“好歹你也是将军府唯一的女儿,你就甘心去城主府当个侍女?”弄墨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哪里想的那样多,两三岁的年纪,我父兄让我做什么我不就得做什么,不过这些年下来,也不后悔。”
她二人相视一笑,是了,自己主子的珍贵处旁人是不知晓的。
好一会儿,诚岚等的都快困了。二人才端着好酒好菜上来,三人一如当初在昭南时那般,喝酒吃菜说些儿时趣事,不多时,也都将就着睡了。梦里,酒香清冽,螺丝辛辣,配上解辣解酒的爽口小青菜,似是远离了一切烦恼。
是以第二日江尽染进屋见到的,便是倒在桌子上睡着的三个姑娘,并一些尚未来得及吃完的酒菜。
睡梦中,殷诚岚只听到一声“主子,醒醒~”待她睁眼,舞文弄墨已经收拾妥帖,而江尽染也似笑非笑地站在她面前。
“不是说今日来找我?今日去那林家的?”殷诚岚闻言急急起身,“你且稍等,我马上就好。”
一番紧锣密鼓的收拾,一行人终于出现在了街市上。
“我们不是去那林家吗?来街市作甚?”他们一行五人坐在一个馄饨摊上,殷诚岚捧着手里的一碗馄饨道。
江尽染还没说话,那摊主就热络地凑过来,这时还不是早市最忙的时候,他道:“几位说的可是那茶王巷的林家?”江尽染喝了口汤,说,“自然。”那摊主闻言皱眉,“看几位是生面孔,想来是外头来买茶的商户吧?我跟你们说,赶紧换别家吧,这林家这两年不太平。”江尽染似是被他勾起了兴趣,接过话茬子,“怎么说?”
那摊主将毛巾撩在了肩头,就势坐了下来,“要说这林家,早年也是我们这福宁县首屈一指的茶商大户。他家世代都是儒家,对工人宽厚,做生意也厚道,每年茶市过了剩下的些碎茶叶,都是以极低的价格匀给各个凉茶摊的摊主,那些个碎末子也多接济给了家境清贫的读书人,说是茶水提神,适当饮些读书也能集中些精神。”
他喝了口水,方才继续,“要说这好人啊,多半没有好报。本地另有一家大贾,是做贡茶生意的,可惜王都的老爷们不知茶叶好坏,时常好坏参半也就上贡去了。直到前年,王都有人觉得不对,到我们这来查,那董老爷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保住了皇商的名头,靠的呀,就是林家的茶园跟手艺。后来呀,那董家郎跟林家女看对眼了,一来二去两人成了亲家。林家疼惜幼女,林家公子又是一个纯纯的读书人,早几年便已是秀才老爷了,自然对生意上的事不甚了解。是以董家便对林家的产业步步蚕食,等一切成定局了,就想着休妻,娶那府衙的女儿。林小姐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便是说要带着嫁妆合离,那董家哪里肯,一来二去推搡之间,林家小姐便是丢了性命。”
殷诚岚听着不免有些气愤,吃了一口馄饨道:“那后来如何了?”那摊主擦擦汗,“后来呀,林家请了仵作,发现自己妹妹不是死于推搡,而是推搡之间动了胎气,那董家劝林家小姐好好养胎,先照顾好自己。后来呀,是毒药混进了安胎药中,生生给医死的,一尸两命。见过林家小姐最后一眼的,都不免心酸。”
舞文插了句嘴,“这人怎么没的,仵作还能不知晓?”摊主讪讪,“那董家早就打点好了县丞,对外就说是林家小姐体弱,又想着能延续香火,养胎时力有不逮这才力竭而死,是以形容枯槁。那林家公子也到县丞啊府衙去递了状子,敲过了登闻鼓,可无奈各位老爷不搭理他呀。后来又威胁说要多了他的秀才身份,断了他的仕途,林家老夫人这才劝他先忍忍,可林家兄妹自小长在一处,情谊深厚,又加上林家老爷经历了这么几遭事情,上个月也随着林小姐就那么去了,这林少爷才隔几日便去闹上一场。无奈知晓内情的人不多,董家又是有权势又是会做人,久之,信的人便少了。”
众人就着他的故事,一碗馄饨也是快见了底。江尽染放下了调羹,道,”既然知晓的人不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晰?“那摊主皱眉,”早些年,我那婆娘有一远房的亲眷在林府做些洒扫事情,我这摊上的凉茶也一直是林家的接济,也算是承了林老爷的恩情,便总是记着这些,只盼着好人呀,也能有些好报。“
说话间,他便从肩上拿下那块毛巾,轻轻掸了掸,擦擦汗,”您几位吃着,我也该招呼客人去喽~“
走时,除江尽染外,另几人多少有些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