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晚霞如血遍染天际,落日即将没入云海,晚风袭来轻缓微凉。往日这般时辰必是大会周公的顾敬承,此刻却烦躁到了极点,翻来覆去实实难以入梦。秦思省双手抱着烧鸡,时不时便会声泪俱下的哭嚎几声,极为聒噪。
“鸡也给你吃了,还哭什么?”索性起身,顾敬承手撑脑袋靠着躺椅,随意扯断手边野草,叼进嘴里,言语中颇是无奈。
“站着说话不腰疼!”神情愤懑大为幽怨的秦思省咬了一口烧鸡,瞪了一眼顾敬承便委屈的将脸撇向一边,嘟囔道:“感情快死的不是你!我可连媳妇都还没娶呢!”
“这个要求就有点强人所难了。”身形纹丝不动,顾敬承只是微微抬眼看了看秦思省,道:“我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帮不了你。”
“那你便送我下山!”秦思省登时起身。顾敬承连连摇头道:“现在下山你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若是没有我每天自损修为,为你镇压体内的巨蟒神魂,恐怕你也早就死了。”
“死就死!如此还能让你不再白白损耗修为,也省得我欠你越来越多!反正现在不死,等到九天降雷我也是必死无疑!”秦思省似是赌气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但我死也要死在村里!”
顾敬承骤然笑道:“张口闭口都是死,心里真就没想过活下去?”
秦思省随即轻笑道:“说的轻巧!午前你可是才跟我说过,妖族借体御魂必引九天降雷,而九天降雷之下任何人都活不了!再说了,那妖族巨蟒的神魂在我体内就连修行了数百年的你们都束手无策,我还能抱有幻想?”
“我不是也说了嘛,万事亦无绝对。还记得午前,我让那送饭弟子明日将一部简书带来的事吗?”看着茫然摇头的秦思省,顾敬承盘起双腿正身而坐,啐掉嘴里的野草接着说道:“在我刚拜入无崖宗的时候,曾将门中藏书阁内的所有古卷典籍都翻阅了一遍,其中包括历代得道师祖的简书。所谓简书,其实就是历代师祖所记录的生平所遇之事及自身的修行心得。我依稀记得,师祖张道阳的简书中似是记载着一篇,关于数千年前的一起借体御魂的事件,只不过由于时过数百年,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太清了,或许其中就有借体御魂的破解之法,所以你没必要如此悲观。”
“当真?”秦思省忽然有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神殷切,神情激动道:“若真如此我便不会死去!还等什么明日,现在就去藏书阁!”
顾敬承忙摆手说道:“不必这般迫切,明日送饭弟子便会将简书带来,不差这一晚。况且若是简书中没有破解之法,那你岂不是要早一天失落伤心?得不偿失。”
“就算没有破解之法我也不想等!”秦思省执拗的说道:“你若是没告诉我尚好,可既然说了,今天我要得不到答案,估计彻夜都会心急如焚惴惴不安。”
“那我也没办法了。”顾敬承重新躺了下去,抬手遥遥指着东南面云海间那片影绰的山峰,悠然说道:“你要是自己能过去我不拦你。”
顺势侧脸望向山峰,秦思省顿觉手中烧鸡没了滋味:“你知道我自己不可能过去。”
“所以就老老实实的等着。”顾敬承莫名再次起身,双眼静静盯着秦思省,片刻还是解释道:“那藏书阁中书籍庞杂,你便是去了也未必能找得到。况且......今日你自身的气脉较之昨日,又薄弱了几分。”
秦思省不解,问道:“我自身气脉薄弱是什么意思?又能说明什么?我为什么一点异样也感觉不到?”
“你自身气脉日益薄弱是因为那妖族巨蟒的吞噬所致,当你气脉尽失则神魂便会被巨蟒控制,通俗而言,那时的你便不再是你,仅仅是一具没有心神的躯壳。”顾敬承看了眼秦思省,道:“你之所以感觉不到异样,那是因为我以修为为你固体,不过此举只能暂缓其吞噬的进程,却不能完全压制。”
听闻了然,但秦思省却更是疑惑,面上渐渐腾起了一层愠怒:“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不愿此刻便带我前往藏书阁寻找师祖的简书?”
“非是不愿,只是心有担忧。”顾敬承轻叹道:“我也不知道师祖的简书中有没有破解借体御魂的方法,若真是没有,那......”
“即便是没有,那也不是逃避就能改变的!”秦思省愤然将烧鸡掷到了一旁,神色坚定道:“无论结果如何,无非便是一死!可死我也不愿这般坐以待毙的窝囊死去!”
顾敬承抚掌大笑,爽朗发聩,竟是震的枝叶簌簌,草木垂腰,便是笼中的鸡鸭亦陡是一惊,登时张翅颠跳,惊慌乱窜。暮云西山,霞光遍地风情旖旎,顾敬承心情大振,豪气骤起:“虽然我已三百年未曾离开过北峰了,更是孑然独居。但既然天意让你我相逢,你又这般向死而生,我又何妨陪你一道。”
不曾驾鹤,顾敬承手携秦思省飞身而行。秦思省陡至高空,心中不免一惊,身形晃乱翩然欲坠,双臂挥舞之下紧紧抱住了顾敬承。
晚风本是轻微,扑面而来却是抽打的脸颊生疼,身飞竟是比驾鹤还要极速。秦思省默然低头,只见下方云海如烟,草木影憧,叠峦群山尽收眼底,颇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之豪迈。又是昂首,星月影绰近在眼前,恍似伸手可摘,心底顿生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之壮阔,于此心境愉悦,几欲高歌。
飞行不过片刻,秦思省留恋正盛,双脚骤然触地,二人已是身在东峰。东峰乃无崖宗机要之地,峰上不仅有藏书阁,更有诸多密室留于门中修行之士闭关所用,因此平日人迹较少甚是清静。
此时,地处东峰中央的藏书阁前,守阁弟子遥见有人前来,便稍稍迎上几步,可至近前,一番端详却是不识。不过那领头之人是位老者,想来该是门中某位潜心修行的高人,因此守阁弟子作揖说道:“弟子守阁多年不曾走动,不知您是哪位师叔伯?”
“北峰顾敬承。”
“啊!”守阁弟子轻呼一声心中大惊,稍是失神,连连俯身一拜再拜道:“弟子黄川泰拜见师伯!弟子眼拙,还望师伯恕罪!”
顾敬承将守阁弟子黄川泰托臂而起,道:“我多年深居北峰,你不认识实属常情,无需自责。”
黄川泰笑道:“弟子虽然不曾见过师伯,但对师伯的名讳早有耳闻!只是弟子身负守阁之责,一直未曾前往北峰拜见。”
“既是守阁之重,未拜何妨。”顾敬承挥手示意,而后指着身边的秦思省说道:“这是秦思省,前些日子因送粮上山途中,被一条妖族巨蟒借体御魂,故而被掌门安排暂居北峰。”
“知晓知晓!”黄川泰望着秦思省点头一笑,道:“就在几个时辰前,柳师姐还与我说起过此事,想来师伯此番前来藏书阁,也是为了寻找张道阳师祖留下的简书吧?”
顾敬承点头道:“她已经来过了?那师祖的简书现在可在藏书阁?”
“被柳师姐拿走了。”黄川泰言罢,稍顿又忙说道:“柳师姐说是师伯您特意交代让她明日带去北峰,因此弟子便让她拿去了。不过虽然正本不在,但是现在阁中尚有一卷拓本,乃是弟子闲暇之时,以备不时之需誊写而来。师伯若是不介意,尽可拿去,或是进阁阅览。”
顾敬承心下大是赞赏,与秦思省相视一笑,道:“且进阁看看吧。”
黄川泰当即点头,将二人引进藏书阁。行入内室,片刻便手持竹卷走了出来,道:“师伯,这便是师祖简书的拓本,您且在此阅览,弟子便不打扰了。”黄川泰再次作揖,对着秦思省微笑致意,便出了藏书阁。
约莫盏茶的功夫,顾敬承已是尽览简书,抬头怔怔看着秦思省却是不语。秦思省见状大感不安,不过神色却故作轻松,道:“这样看着我干嘛?没有便没有,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顾敬承摇了摇头却又眉头紧锁,道:“简书中记载了数千年前的那起借体御魂之事的后续,破解之法倒是有,不过......极为繁琐,亦是棘手。”
“什么意思?”秦思省着急问道:“那究竟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顾敬承自顾轻叹没有回答。于他而言,简书中的破解之法自是可行,不过他却无法对秦思省说出承诺,只因最终的可行与否关乎一人,而他着实不敢确定,此时的那人是否愿意。
“先回北峰吧。”顾敬承缓缓起身,只当安慰道:“既有破解之法,那便没有不可以的说法。”
虽闻言如此,但秦思省依旧心如凉水,慌乱如麻。他心知再问下去仍无答案,亦无意义,于此便只好默默点头,随之出了藏书阁。
再次立地北峰,夕阳尽没西山,星辉闪烁,皓月将出。秦思省没有随同顾敬承回小院,而是孤身径直前往后山水泉。
往日满是欢愉轻快的山间小道,此刻沿途,林木花草却似是失去了光鲜,莺莺燕燕的鸟啼也好像成了扰神的聒噪。埋头缓步,秦思省颇是恍惚。他百思不解,为何五年独自上下苍云山皆是平平安安,偏偏这次突遭劫难。本该于村中娶妻生子普普通通了此一生,为何又会骤然一朝连生死都掌握不了......
曾几何时,他觉得于村中孩童们面前畅想的未来是那般真切,此时此刻,他又觉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过的朝朝暮暮,恍如梦境,一如眼下,一切如梦似幻......
水声骤起,悄然抬头。虽然动作轻微,可眼前却是登然一黑,踉跄之余,只觉心神不宁气息不畅,天地乾坤都似是倒转了过来。颓然跌靠在树干上,秦思省闭目凝神,良久方才稍稍驱散萦绕眼前的晕眩,轻甩着脑袋加快了步伐向山泉走去。
“谁?”
惊呼突起,秦思省心下疑窦丛生,顿住脚步应声望去,却见前方不远处,山泉中隐有身影躲闪,不等聚目端详,一道水柱细微如绳索,极速破空而来,直指胸膛!
躲闪不及,水柱触身刹那,秦思省体量过百的厚重身躯便如断线风筝般,伴随着点点水花飘飞出去。落地瞬间,五脏六腑剧烈震颤,胸中顿时有如烈火淬炼般灼热,气血翻涌冲顶,直至口中喷出,又如骨肉撕裂般疼痛!
稍是喘息,意欲起身,秦思省却陡觉身体像是被灌了铅,奋力之余依旧动弹不得。他艰难的微微昂起脑袋,却见前方石台上,已然立着一位手握着身轻纱体态曼妙的女子,竟是午时前来北峰送饭的绿衣女子!女子虽是绝世风姿,沐浴刚出,恰似出水芙蓉更添娇羞,但此刻那张因绯红而更加精妙的脸庞上却满是愠怒,双眸亦是冷冽如刀!
“是你。”秦思省吃力的说了一句,气若游丝声如蚊蝇。
“无耻淫贼!竟然做出这等下滥之事!”
终究再没气力支撑沉若巨石的脑袋,肆意平躺在地,秦思省任由意识一分分模糊。双眼迷离,朦胧星空映入眼帘,好似银河垂落,天地一线。张嘴微动喃喃自语,伴随嘴角无奈苦笑。
“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