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墨迟每日三次自损修为为其固体,以及一日一颗沐神丹的双重加持下,四日之后,秦思省终是迟迟醒来。
置身陌生之境,对面数位陌生人连串关切询问,他仅有的感觉便是腹中空空,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伤神心乏等异常之感。
对着一碗清汤面狼吞虎咽,旁若无人,秦思省只感五谷之贵。似是站立都显劳累,张采珏索性一屁股拍到了桌边座椅上,眼神中充满嫌弃:“我说小子,你吃了咱无崖宗那么多的沐神丹还能饿成这幅德行,咋的来前没吃饭啊?”
秦思省并不知晓与自己说话的这个圆滚滚的大胖子是谁,因是只微微抬头瞄了一眼,便继续埋头边吃边嘟囔道:“你还别说,就昨天早上跟中午吃了两张烧饼,晚上还没吃呢,就被一条大蛇两嗓子给震晕过去了。”端着瓷碗,转着圈的嘬了一大口面汤,秦思省翻眼笑道:“就你们还别笑!那是你们没看见那大蛇,要是看见了像我这样仅仅是被震晕过去是不可能的了,保准是吓都被吓死!哦对了,光顾着说了也没问咱这是哪儿啊?”
“你小子倒是挺自来熟!不过我得告诉你,你那两张烧饼可不是昨天吃的,那是七天前吃的。”张采珏有些哭笑不得,说道:“不知道地方不认识人就敢吃喝,你小子也是野性。告诉你,你现在是在无崖宗。”
“无崖宗?”秦思省叉满面条的嘴陡然像是脱了臼,双眼瞪的好似铜铃:“你说这是无崖宗?就是我每月送来菜粮的无崖宗?那......那你们不就是......神仙?”
看着满脸震惊的秦思省,张采珏看了看几位师兄笑而不语。
“胖哥你骗我是不是?我还不怕告诉你,我比你了解无崖宗!那可是仙山福地神仙满天飞!就那地方一般人别说进去,就是找都找不着!我给那儿送了五年的菜粮可都没进去过哪怕一回!就你们几个,除了他和他......”秦思省恣意一笑,转头巡视一番,临了指着宋暮归和刘墨迟道:“除了他俩之外,你们三个哪有一点神仙的样子?尤其是你,肥头大耳最是不像!你若说你是哪家财主我都能信!我......哎呦!说起话来便是没完没了!我都在这儿待七天了?可是坏了事了!”
一惊一乍来的太过突然,本是笑闻妄语的无崖宗几位师兄弟心头兀自一震,想着莫不是眼前这少年尚有要事遗漏,便也无暇顾及其大肆吹嘘,置于后方的宋暮归拉住起身欲走的秦思省,道:“如此急切,可是忘却了什么事宜?”
秦思省挣脱说道:“哎你别拉着我啊!耽误了这么些天,我可得赶紧回去!”
稍是思忖,宋暮归轻轻松开秦思省的臂膀,抚须笑道:“你应是担心山下的村长着急吧?四日前我已命人飞鸽传书,将你的情况尽皆告知于他,你安心在此便好无需着急。”
“我怕他着什么急!我自己着急!我......”火急火燎的秦思省话至一半,戛然而止。登时一丝莫名的慌乱自心底而出:“你说飞鸽传书,还有村长?村长他......这真是无崖宗?”
宋暮归点头说道:“此间确是无崖宗。”
“咚!”双腿骤然无力,瘫软跪倒,余光瞅见张采珏面色愠怒紧盯而来,不及思索,秦思省俯首便拜,声泪俱下:“有口无心!有口无心啊!各位神仙可得饶命啊!我上有老......”
屈身抬臂,宋暮归挽起早已泪湿沾襟的秦思省,双目自上而下稍作打量,便是不甚轻微的叹息道:“这里虽是无崖宗,但我等都非你口中的神仙,更无饶命之说。之所以将你留于门中,一来是因你昏迷数日不醒,二来......总之你好生待在无崖宗即可,门中诸家典籍众多,你若闲来无事可稍作翻阅。他日若是你有机缘......我便亲收你为关门弟子,授你修行之法,助你飞升得道!”无崖宗诸位师弟听闻宋暮归顿后之语,大感惊诧。
“修行之法,飞升得道?”秦思省喃喃自语,茫然片刻即是欣喜若狂,难以置信。但是转念,他又陡是连连摇头摆手,坚决说道:“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我得回去!”
“你说什么?”刘墨迟大感震诧,他着实不知秦思省作何之想,霎时满脸不解更是惋惜道:“你可知这世间芸芸众生,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窥修行法门!你又可知以凡人之资入修行之门飞升得道需多少光景,又需何等的机缘!今日你既得此机缘,更加之有掌门师兄立言亲收你为关门弟子,此等福泽日后必将得道!你却为何不愿?”言辞激烈,使得秦思省陡觉为难,面色拧皱如尝苦胆。
秦思省心中自有想法:虽然此前对从村长口中道听途说而来的修行之法颇为向往,但是却实不知所谓的修行有何裨益,更不知所谓的飞升得道是何等景象。
况且若是凭心而取,他只觉眼下,有比修行得道更为重要的事。
挠了挠脑袋,秦思省陪脸笑道:“若是在上山之前,我定是一百个愿意留在这儿!不过,来前村长可跟我允诺了,这次下山就给我说媳妇!你说这......就说让你选,那也肯定是选媳妇啊!”
齐望向笑意略带羞涩的秦思省,无崖宗众师兄弟面面相觑,满面茫然,继而咬牙切齿,皆显怒其不争之色......
...........
时过半晌,又逢日暮。无崖宗主峰红枫院盛火如荼,山高临顶,清风徐来,云海翻涌似波如浪,鹤鸣起伏嘹亮如歌。
宋暮归与刘墨迟、张采珏并肩附手,伫立于北崖万仞悬壁之上,一如四日前齐聚,只是眼前美景视之无味,赏之无心,反是陡增几许凝重。
“师兄,直至昨日我为那秦思省固体,发现......那妖族巨蟒的神魂如今竟然尚存其体内,其乃是借闭气之法躲过你的探查。”刘墨迟侧脸望向宋暮归,面露遗憾:“我曾设法将其灭杀,不过秦思省乃一介凡人肉体凡胎,而蟒魂也已侵其丹田气脉,若是强行为之,恐怕他也要随之身消魂散。”
刘墨迟的叙说并未使得宋暮归产生过大反应,只是了然的点头抚须说道:“那个道门弟子既是年纪尚浅,其修为想来也是低微。道门秘传之六十四门法术乃镇教之本,本以他之力可灭千年修为的蟒体绝非可能,他必是借助了其门中特有的法符。不过法符虽是厉害,但若没有强力的修为驱之,符力将大为减弱,如此想来他没有除去蟒魂也算是意料之中了。况且那妖族蟒魂既可以闭气之法避开我的探查,自然也可轻而易举的瞒过那道门弟子。”
“那这如何是好?”张采珏拧眉说道:“蟒魂既然占据了那小子的丹田气脉,那不就意味着无法修行?而且随着蟒魂的日渐强盛,他终将要被巨蟒噬魂侵体啊!”
“修行自是不可能了,若是强行修行,其修为必会被蟒魂吞噬,此举无异于是助长蟒魂彻底侵体的进程。”刘墨迟言罢便是深深一叹,因为相比秦思省无法修行而言,有件事让他更为担忧:“那秦思省能否修行绝非眼下要事,既然蟒魂尚在,那不日之后九天必将降雷,彼时他因此而死,我等修行之辈该如何去面对天下苍生?”
宋暮归锁眉抚须久久不语,终了叹声说道:“索性师父尚未飞升,此事事关重大,稍后我便禀明师父,且待师父定夺,此刻还是先将此子送往北峰吧。”
听闻北峰,刘墨迟面色稍变,微微抬眼看向宋暮归,思量片刻,笑道:“那还是我带他去吧,反正我也好些日子没去北峰探视了。”
宋暮归轻轻摇了摇头,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枉活数百年,近日我方才有悟,面对即是开解众生之本。我已有三百年未曾踏足北峰,如今恰值此契机,往事当解。”
.......
北峰居无崖宗九峰最北,因此得名。
较之其余八峰宫宇遍地,人多物庞,北峰陈设与其说是简单,倒不如简陋更为贴切。一方篱笆一座茅屋,连同数只鸡鸭和一老头便是全部。
此际天晚暮云,红霞晕染。篱笆院内,风卷寒烟,葡萄树下琉璃满挂,紫若玛瑙果香四溢。老头顾敬承赤脚薄衫,悠哉躺于竹椅,手中蒲扇滑落胸膛,周公相会,鼾声轻匀。浑然不知院中央的火炉之上,茶壶早已白烟翻腾微微作响,亦是不知二人驾鹤翩然而至。
命秦思省待于原地,宋暮归缓步上前推门驻足,久立不入。目之所及,百般熟悉,顿感三百年竟是如此短暂,前翻至此恍如昨日。
静立良久,脑中思绪翻飞如风,莫是偶起的鸡鸣扰了凝神,宋暮归自顾一笑终是整衫上前,遥冲顾敬承俯身稽首道:“暮归特来拜见大师兄。”
闻声而醒,顾敬承侧过惺忪睡眼,瞥了番数步之外的宋暮归,懒散起身,哈气连天懒腰肆意。褴褛衣衫似是乞丐,蓬乱鹤发宛是苘丝,右腿高抬悠然躺坐,蒲扇轻摇,甚是随性:“我这破院子几百年不见鸟,今天早上突然飞来一只喜鹊,赶都赶不走,叽叽喳喳好是烦人!原来是你要来。”
“师兄说笑了。你这小院,于整个无崖宗最是清幽雅致,想来每日必是蝶雀成群。”宋暮归正身而起,眼见顾敬承面色轻讥,却突然笑道:“上次别时,师兄修为尚在七境,未想今日一见,已欲破九境即将一步天象,真是可喜可贺!”
顾敬承哼声道:“你守心守了三百年,今天突然至此难道就是为我道贺来了?”
本欲抚须,终是作罢,宋暮归轻声笑道:“若知师兄境界如此,早便来了。实不敢瞒师兄,我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于师兄。”
未留嫌隙,宋暮归紧跟弦言说道:“师兄可见院外那少年?他因我无崖宗种种之故,无法修行,更甚是不日或将殒命。我知师兄不收弟子亦独居惯了,可我还是想求师兄能够暂且收下他,待我寻到解救之法再来将他带走。”
稍是抬眼,院外少年正与仙鹤逗弄,顾敬承转望宋暮归,道:“你既知我习性又何故来求?”
“我知师兄修行多年,非见死不救之人。”
“见死不救?”顾敬承陡然冷笑道:“当年无崖宗法门之外,她将死之时,你何尝不是见死不救?你们所有人又何尝不是见死不救!”
听闻顾敬承终言当年之事,宋暮归反是释然,叹道:“师兄,故人已逝往事难追,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已无意义。师父因此事闭关三百年,恐他心里至今也依旧难分对错。”
“那我此时若是见死不救,于你而言,又是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没有是非,亦无对错。正如此前七师弟质问,若非师傅飞升在即,门中弟子尽归,我无崖宗本无需多余菜粮,那这少年也就无需在此时上山;又若非我门中弟子尽归,九幽山下的封印就不会有所松动,以至于那妖族千年巨蟒逃离,更是行下借体御魂之恶,此二者是否皆我无崖宗之过?我想是也不是,只因诸事皆有因果罢了。”宋暮归昂首远望,只见清辉透林,遍洒云海,金波浩淼,宛似瑶池,心中顿觉神怡:“这也正如此时你我,师兄心有怨恨,因此救与不救皆是因果,而我只知救死,成与不成亦是因果,可你我若互换心神,于此你我因果亦会置换,如此一来,再较之自身本心,岂不就是无是非对错了。”宋暮归怡然抚须,笑说:“想来与师兄已有三百年未曾论道,值此之机我想请教师兄,依师兄所见,我辈修行,大道何在?”
顾敬承淡淡反问道:“难道你的修行终点不是长生不死?”
“是也不是。”宋暮归默然摇头道:“于我而言,修行之道长生不死乃是必然,但绝非终点。我辈寄心于千百年的岁月光景,漫漫其路遍处是生喜死悲别苦离殇,亦时刻可见七情作祟六欲蠢动。岂知修心即修行。唯遍尝世人苦乐,尽历世间悲喜,方可身心至简,乃窥大道。一如彼此之时,见死救与不救皆是修行,又如此刻你我,怨恨或是救死亦是修行,所谓救人修行,杀人亦修行。”
宋暮归莫名畅快,胸中积郁长舒殆尽,似是乘风神游,不亦快哉:“我三百年来未敢至此,只因此前我亦不知,自身大道所在。可近日我似是寻到了自己的道,即世事不存念,万般皆由心。此际师兄破境在即,只盼师兄亦能够早日寻到你的道。”
朗月东升稀星隐辉,夜风已至山林簌簌。院外,白鹤引颈望月,少年席地而坐,点头如捣蒜。院内,顾敬承盘腿闭目恰似入定老僧,宋暮归折身而反,一如来时,静默无声。
是夜,北峰陡有金光冲天,继而万雷劈降欲引山崩。
天晓,天下再多一人,一步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