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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掌 香

昏暗的路灯下,一群人正站在百利旅社门口。外圈十几个人清一色带着礼帽,穿着对襟短褂,与先前严老七四人的打扮一模一样。当中一人身穿黑绸长衫,白净脸上生着一副细细的眉眼,年纪却不大。见万墨林出来,他走上前拱拱手,甩出了春点:“一炉高香天上升,迎我祖师潘钱翁。”

万墨林略一拱手,答道:“三老四少坐堂中,弟子举香把礼行。”

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继续说道:“明明朗月当空照,两柱高香朝天烧”

听他说出这两句,万墨林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这是青帮确认辈分的切口,这小子看上去乳臭未干,谁知竟也是“明”字辈的人?但对春点是青帮帮规,不得不应,只得含糊地说:“天地大义我应觉,八柱高香烧堂前。”

那年轻人待他说完,又一拱手,客客气气说道:“万大哥,在下兰山帮头掌香雷震。”

青帮等级分明,初入帮者称为“小香”,入帮至少三年后才可由帮里长辈考核,晋为“大香”,统领一地帮众者称为“掌香”。见对方年纪轻轻竟做到帮头掌香的位置,万墨林好不尴尬,支支吾吾刚说了句“老祖”,那雷震便跨上一步,拉住他手说:“大哥千万别这么称呼,直呼我名字就好。”

见雷震顾全自己的面子,全不似严老七那般“充大辈”混闹,万墨林对他的好感立刻多了几分。展颜问道:“雷掌香来这里找我,是有什么事?”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雷震一笑,说:“几个兰山的弟兄在这里办事,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不知道万大哥看到他们没有?”

“这个……”万墨林正犹豫该不该实话实说,却听屋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雷兄弟,雷掌香,救命啊……”原来方才严老七听到青帮来了人,又努力地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一听出是雷震,这便扯开喉咙大呼小叫。万墨林心中暗骂这老贼好长的耳朵,知道瞒不下去,正要解释,贺振良他们已带着严老七出了大门。

雷震一把扯住严老七上下打量,见他毫发无损,忙问:“四宝他们呢?”

严老七低着头,悲戚戚地小声说道:“死了……都死了。”

“尸体呢?”

严老七朝楼上一扬脖,带着哭腔埋怨:“你们怎么才来呀?”

雷震重重一拍大腿:“不是叮嘱你们不要妄动,好好看住等我们来吗?怎么……”他气得语塞,“唉”地一声长叹,缓口气又责备道:“七哥,那路条不是你放得吗?要用你们动手还放路条干嘛?你怎么就这么心急?……”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严老七却被他说穿心事,想起事情闹成这样,都因为自己贪功,才撺掇三个兄弟上去和敌人火拼送了性命,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万墨林看向贺振良,见他微微点头,便劝道:“咱青帮弟兄惨遭杀害,这个仇不能不报。墨林也是青帮弟子,定当鼎力相助,咱绝不能让外人欺负了!”见雷震称谢,又问:“敌人是什么来路?你们来这边办的,又是什么事?”

雷震苦笑,说:“我们兰山小地界,能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要找回祖师爷传下来的一件东西罢了,至于是什么东西,兄弟不方便说,还请多多见谅。”

雍正年间翁岩、钱坚、潘清三人创设青帮,协理朝廷漕运,下设四庵六部。四庵是帮中行政部门,而六部不但与朝廷六部名称相同,职能也大致一样。兰山是青帮工部所在,汇集的多是帮中能工巧匠,但乱世中,拳头硬才是硬道理,所以时至今日,以匠人为主的兰山帮头日渐式微,但兰山帮头也曾有过极其辉煌的时候。

咸丰年间,青帮工部出了一个名叫蒯时强的传奇工匠,当时山东遭逢暴雨,漕船损毁严重,这蒯时强艺高胆大,不顾大雨滂沱,带着十个弟子,一夜间竟修好了四十条漕船,保证了南方四省粮运的通畅。圣上得知后龙心大悦,重赏青帮不说,还对臣下笑赞蒯时强“鲁班再世也不及他”。于是依着皇上的金口玉言,人皆称他为“赛鲁班”,后世也尊他为兰山帮头的祖师爷,与翁、钱、潘三祖共享工部的供奉香火,兰山工部也因此名声大噪。

听雷震说“祖师爷的东西”,万墨林便猜到这定是“赛鲁班”传下的物件。他也是青帮弟子,深知帮头的秘密不可轻言,点点头不再多问。又听雷震说道:“我也不清楚敌人是什么来路。只知道是日本人,身手相当了得。”

“可你们又怎么盯上的他们?”

“兰山帮头虽然势力微小,但在脚行、菜场、码头、旅社,多少还有几根眼线。”说完这句,雷震深鞠一躬:“还请万大哥给个方便,兄弟要去收拾下他们的尸首。”

万墨林心说这兰山帮头许久没有动静,只当它早已名存实亡。哪想到你的眼线都布到了香港来,就这还说什么“势力微小”?手一挥,说声:“请便”。身后的青帮弟子纷纷让开路,任由他们上楼收殓。严老七不愿再看到死去兄弟的惨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继续哭着。不多时,兰山众人已装好尸体下来,雷震说了句“告辞”,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等他们一行人转出巷口,贺振良倾身吩咐杜立“跟上他们”。

见杜立走远,白珊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能不能再找回线索,可就全看你了。”

听她这么说,万墨林也再次建议,让贺振良跟自己回去找杜月笙想办法。不料贺振良却笑着说:“杜先生已经帮了这么大忙,怎么好再去麻烦他?”

万墨林见他表情轻松下来,知道他已想出妙计,就问:“线索不是已经断了?兄弟你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我倒要请教请教。”

“严老七说过,当时下楼的是四个大人一个孩子,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是吧?”贺振良说,见万、白二人都点头,继续分析道:“这其中的扮成亲属的一男一女是敌人伪装的,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是挟持了孩子,逼迫孩子的父母就范,这才得以顺利脱身……”

白珊听得不耐烦,催他道:“老大你直接说重点,这些我们都知道。”

贺振良反问:“可是,他们脱身后,要怎么处理这一家人?”

万墨林没说话,举手望空中虚砍了一下。

“对,杀掉他们,也可能放掉他们。”贺振良说:“但不论是哪种结果,有些人一定会知道。”

白珊有些不解,问:“什么人?”

万墨林却已经反应过来,说:“警察!”

贺振良点点头说:“对,警察。如果他们被杀,别人不知道,警察一定知道;如果他们被放掉,警察也一定知道。”

白珊还是没想明白,又问:“可万一他们被放掉后不报警,警察怎么会知道?”

“住旅店的不会是本地人。大晚上的,这一家三口身在异地,又刚遭遇了绑架,除了警局,你觉得还会有哪里能让他们更安心?”

万墨林忙说:“警局的朋友我认识几个,我这就去联络。”

贺振良连连称谢,又说:“除了万兄的朋友,还有两个临时的朋友,咱们也要充分利用起来才是。”说着指指屋内,意味深长地一笑。万墨林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忽然恍然大悟——严老七是走了,屋里可还绑着两个警察呢。要是和这两个警察“交上朋友”,一来可以封住他们的口,以免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多生事端;二来可以就便调查,或许能重新追踪上敌人的行迹。这一石二鸟的妙计,真亏他想得出!

万墨林挑着大拇哥,哈哈大笑道:“果然高明,这种交朋友的手段,兄弟我再熟悉不过,这事就交给我来办。”他是杜月笙的得意弟子,对这种事自是格外内行。于是,在他一番软硬兼施的说辞下,俩印度人指天画地地发誓绝不会把这里的一切说出去,并满口答应帮忙调查那一家三口的行踪。

众人走出巷口,经此一事,万墨林对贺振良已是格外欣赏,见他晕晕的又站不稳,便劝他去告罗士打酒店调养。贺振良却坚持要回站里等消息,二人推辞一番,万墨林拗不过他,只好作罢。走到药店门口时,贺振良忽然想起一事,又蹲到墙角去仔细观察着那个严老七刻下的青帮标记。

万墨林见他多此一举,问:“兄弟,这刚才不是看过了?”

贺振良挣扎着在白珊的搀扶下站起来,苦笑了一下,说:“墨林兄,你来看看。”

万墨林不以为然地走过去,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又什么问题。只听贺振良道:“这印记是贵帮的‘路条’,必定是在跟踪敌人的过程中刻下的”。他弯腰指点着,说:“可在匆忙之中,竟能把笔划刻得横平竖直,线条刻得间距均匀,这个严老七,手艺是真不一般哪。”

看着那枚像印章般整齐地刻在灰色砖面上的“忠”字,万墨林若有所思……

*******

在邻近德辅道的一条小巷深处,刹那把一家三口一一击晕后,直起腰呼了口气,在脸上一抹,取下一张薄薄软软的东西。

一旁的雾隐健太早在她处置那一家三口的时候已把敷在脸上的面具取下,端在手里仔细看着,

称赞道:“了不起,这‘般若面’果然名不虚传,敌人近在咫尺都没识破。”

相比于甲贺、伊贺两大忍者流派,羽黑流派的名气要小得多。虽说在格斗技艺上羽黑远逊于甲贺、伊贺,但要论陷阱和变装,羽黑却独占鳌头。他们这次能轻而易举地逃出生天,全靠羽黑的陷阱机关和这用鱼胶制成的“般若面”。这面具轻薄之极,佩戴起来完全没有不适感,还能根据佩戴之人脸部肌肉的变化生出自然的褶皱,所以看上去和真正的人脸并无二致。须知“般若”在梵语中有“真实”之意,能把一张假面以“般若”为名,足见其是何等逼真。

听到伊贺忍者夸自家的忍具,刹那似乎并不怎么兴奋,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又问:“怎么不杀了他们?”

“叫他们把咱们的样子说出去不是更好?等敌人都以为我是个麻子脸,你脸上有颗痣的时候,咱们早就换了模样。”雾隐健太漫不经心地回答,仍在反复端详着面具。

虽说这种混淆敌人视线的作法无可厚非,但刹那还是担心地提醒:“我只带了四张‘般若面’,还够咱们用一次。”

“一次还不够吗?马上咱们就离开这里了。”忍者对刹那的担心不以为然,又抱怨:“这么好的忍具,怎么只带了四张?”

刹那心说这面具制作极其复杂,四张面具要耗费足足一年才做得出来。再说我带着这“般若面”是给自己用的,四张已经足够,我事先又怎么知道会和你一起行动?但一来她不愿多耗时间分辩,二来作为帝国军人,长官是万万不能顶撞的。只淡淡道歉说:“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雾隐健太对她低眉顺眼的态度相当满意,说句“好啦,不要自责”便带着刹那向毕打街口走去。

“少佐阁下,接下来要干什么?”刹那边走边低声问。

雾隐健太朝前面一指:“发电报。”

望着他指的方向上矗立的香港邮政总局大楼,刹那不解地问:“诶?发电报的话,难道不去‘菊’的联络站?”

当时,日本设在中国的三大特务机关,除了土肥原贤二直接领导的、对外号称“对华特别委员会”的“竹”,及负责华南地区情报的“梅”外,还有一个,就是刹那所说的“菊”了。“菊”负责福建、两广及香港的情报工作,在港岛也设有联络站。“菊”在香港的活动相当猖獗,甚至连《南华早报》这样的刊物,暗中也被“菊”所控制,为其间谍活动提供帮助。她的问题不无道理。这么重要的行动,发电报不去自家的联络站反而来邮政总局,这不是主动暴露自己吗?

雾隐健太不耐烦地骂了句“愚蠢!”,又解释说:“咱们被盯得这样紧,不能去联络站。”

听他这么解释,刹那更糊涂了:“被敌人盯住才更应该去联络站呀,到了那里我们不就安全了?再说,邮政局又没有保密电台,万一……”

雾隐健太忽然盯着她,一字字地说:“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不是《万川集海》(藤林保武所著的日本忍术典籍)里的九字真言吗?少佐忽然说起这个是什么用意?刹那正想着,只听雾隐健太问:“你知道这九个字的意义吧?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念这真言?”

要知道《万川集海》只是基础的忍术书籍,作为羽黑的忍者,刹那怎么会不知道这九个字的意义?她甚至知道每一个字对应的“手印”该怎么结。但要说为什么念这真言,她并没有太深刻的理解,只能把《万川集海》对真言的阐述作为回答:“因为忍者是与死亡为伍的人,念诵真言可以让忍者不再恐惧。”

“为什么会与死亡为伍?”

“因为忍者执行的都是非常危险,甚至是一去不回的任务,所以……”刹那说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些。

雾隐健太点点头:“敌人一直死死咬着我们,连脚行里都是他们的人,现在去找‘菊’,就等于把火引过去。我们已经暴露了,怎么能把联络站再搭进去?作为忍者,咱们是解决麻烦的人,而不是把麻烦带给别人,懂吗?”

刹那知道少佐是想保护“菊”。可“菊”作为情报机构,尤其是在香港颇具势力的情报机构,这个时候不正应该是他们为处在危险中的特工人员提供保护才对吗?她担心地扫了眼他手里的提包:“在这之后还不一定有多少敌人在等着咱们呐,要是有个闪失……”

忍者扽了扽提包:“当年我的祖先孤身一人,从冬之阵中把它带出来,交到了竹林院手里。现在我有你协助,怎么可能有闪失?”接着,他又换了副挑衅地语气问:“羽黑的忍者,这么胆小吗?”

刹那心说我这是谨慎,可不是胆小!嘴上却恭敬地说:“一切听您吩咐,我会尽力协助好您。”又委婉地劝谏:“不过,联络站有保密电台,发电报的话会更安全些……”

“没关系,我的电文没那么容易被破译。”

见无论怎么说少佐阁下依旧一意孤行,刹那只好用力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雾隐健太对她的态度相当满意:“很好,接下来,就是我们忍者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说到“独当一面”,他脑海中忽然泛出一个画面——冰天雪地里,一群灰狼在围攻一只受伤的西伯利亚虎。

是的,对手和自己相比,就像狼之于虎,单独比较起来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但对手的优势,也是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正是这一点,让他吃尽了苦头,倍感力不从心。狼群战术,这种以数量取胜的战术,从古至今都是最让人头疼的。更让他恐惧的是,从谦记旅社到告罗士打,再到刚刚的那家名叫“百利”的小旅社,对手似乎看清了自己所有的行动,掌握着自己每一处位置。似乎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而他,甚至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那又怎样?我可是伊贺的忍者,我的祖先可是从千军万马中成功把太阁金印带出来的雾隐才藏啊!雾隐健太这样想着,胸中陡然升起豪壮之气,把最后的一丝犹疑驱散的无影无踪:“森下君,念好九字真言,一起面对危险吧。”

“是!”刹那再一次坚定地回答。两人一前一后,向马路对面的邮政总局走去。夕阳将尽,夜幕正缓缓落下,维多利亚教堂式样的香港邮政总局大楼里,只有二层的电报收发业务部还亮着灯,宛若珠宝盒上嵌着的一道金边……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得多。没花多一会功夫,两人就完成了发报任务。出门后雾隐健太环视四周,见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稍微放了点心,说:“看来这次敌人没跟上来,咱们找个地方将就一夜,明天一早买船票回日本。”

刹那犹豫着说:“我这边有订好的船,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

“啊,是那个叫浅野的家伙订的吧?”

“是的。”

忍者高兴地说:“那可省了不少事呐!怎么会嫌麻烦?”

“因为这条船不是直达日本的,中间有几个经停的港口。不过这船很安全。”

“安全?什么意思?”

“这是条美国船……”

一听是美国船,忍者精神一振——敌人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在美国船上胡来。忙问:“什么时间离港?”

“明天一早。”

雾隐健太沉吟了一下,敌人咬得这样紧,当然是越早撤离越好。再说电报已经发出,一两天后香港会变成什么样都不好说。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香港港督的住所都不见得比这条美国船更安全。他拿定主意,说:“咱们这就上船。走!”

******

蘸有椿油(一种专门擦拭刀具的植物油)的棉布在太刀上擦拭着。在油的滋养下,刀身散发出夺目的寒光。

虽然昭和九年(1934年)出台了《陆军将校用新军刀制定》的敕令,为部队各级指挥官配备日本刀式样的指挥刀,但武藤章却只对传统的太刀情有独钟。

身为“白水剑豪”,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些批量生产的军刀?

武藤章满意地放下棉布,把太刀挈在手中反复欣赏着。这把本造(本造:日本刀的打造形式)太刀在吉冈一文字派(日本铸刀流派)的作品中可是不多见的佳品。当他的目光顺着刀身完美的弧线看向刀锷处时,忽然发现一处污渍,忙呵一口气,用棉布把刀铭上附着的细小斑点擦掉。

烦乱时,擦擦太刀总能让他变得平静。但这次,他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距离拍卖会结束已过了一天,但直至现在,都没有雾隐健太的消息。

“那个家伙,现在应该在回程路上了吧?”他看着刀铭上的“信国”两个字想。

“尽量不要和我们在香港的机构联系,尤其是在你行迹暴露之后。”十天前,就是在这里,武藤章对雾隐健太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此举的真正意义是,让“盗取金印”这一行动和官方彻底剥离,毕竟是要从买家手里偷东西,总不能让人知道这下三滥的行径是日本政府所为。

忍者俯下身子回答:“是!”

见他如此干脆,武藤章倒有些不忍:“健太呀,这样危险的任务,你真要自己去完成吗?我还是派几个帮手给你吧……”

“主君,请你相信我,人多了反而麻烦。”

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雾隐健太对武藤章的称呼不是“部长”而是“主君”。这完美地诠释了两人间非同寻常的亲厚关系。正像近卫文麿羡慕的那样,在这个时代,能拥有一个绝对服从,绝对忠诚,甘愿赴汤蹈火的死士是相当不易的。

“也许正因为我们都是遵循传统的人,太阁的在天之灵才会选择我们去取回他的金印吧?”

武藤章这样想着,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瘦小男人。雾隐健太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多少让他放心了些,但这次的香港之行,这个忍者究竟要面对怎样的危险,现在还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任务关系到国家的气运,决不允许有任何闪失,便沉吟着说:“假如真到了你应付不来的地步,你可以亮明身份,和任何机构取得联系,让他们协助你。”

“是!”忍者的身体伏得更低:“我一定尽量隐蔽地完成任务,不去和任何人联系。”

“记住,不论怎样,都要把金印安全地带回来。”

“是!”

什么样的地步才算应付不来?武藤章没说,雾隐健太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次的任务主君希望从头到尾都由自己来完成,尽量不要牵涉其他部门。

“当年信繁大人交给才藏公的,也是这样隐秘而重要的任务吧?”他仍旧伏在地上暗暗想着:“这就是我们的际遇,也是两代伊贺忍者的荣耀!”

刀身上的反光刺得眼有些疼,武藤章移开目光,把太刀重新收回鞘中,端正地摆回刀架上。他看了眼时间——9:00整,这个时间,电报通告就快要送过来了。

作为陆军省的调查部长,最大的便利之一就是有权限查看所有的电报。

五分钟后,他不安了一早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忍者发来的消息。

“终于拿到了,接下来,就是把一切都彻底掩盖掉。”武藤章按捺着心中的狂喜,拿起电话:“喂,给我接议长……”

********

贺振良回到站里不久就接到了万墨林打来的电话。一是告知他港口已经停运,还有就是那被敌人挟持的一家三口已被找到,连同百利旅社的老板娘,都候在德辅道警署,可以随时接受问询。

真诚地道过谢后,贺振良挂断了电话。在感激杜月笙师徒二人尽力襄助的同时,更让他惊叹的,是这位青帮大亨解决问题的水平。

无缘无故让港口停运这种事,即便是港督罗富国爵士也很难办到,但杜月笙却做到了。

具体来说,就是集结青帮人员及地痞流氓拥堵在港口滋事,切断船只补给。而因为已提前打好招呼,负责港务的船政厅和负责治安的警署便会对这种行为不予理睬。这样一来,停靠在香港的船只无法添加燃料给养,即便乘客上了船,船也出不了港。等贺振良完成了任务,再由船政和警察出面,把作乱者“绳之以法”,平息掉这场骚乱。

这种方法极其无赖,却很有效。

于是随着杜老板一声令下,香港航运立刻处于停摆状态。不论商船货船客船渔船,通通被迫停在港内,只有一条船例外,那就是隶属于美国邮船公司的“公主号”邮轮。

这条船之所以可以正常出航,是因为港督身体抱恙,卫生署委派了专员乘坐此船去美国给他采办药品。有这条理由在,杜月笙本事再大,也无力阻止这条肩负重任的船出航。不过,虽然不能阻止“公主号”出航,杜月笙还是做了相应的措施,尽量把登船人员压缩至最少。即:乘客只能凭票登船,无票人员严禁上船。

这一部署的妙处在于,公主号一大早就会启航,那时候船政售票部门还没上班,敌人想临时买票上船肯定来不及,除非他们已提前订好船票。

姜,到底是老的辣。

放下电话,贺振良半蜷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墨一样黑的天,焦急地等待着——白珊已带上两个香港站的同志去德辅道警署问话,杜立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那边情况如何。

如果袁伟在的话,去警署问话的一定是他。如果他还活着,现在早就和万墨林的手下混的烂熟了。如果他还活着,保证能从严老七那里套出更多话来。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那个爱说爱笑能说会道,又画得一手好素描的年轻人,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想起牺牲的袁伟,贺振良忽然格外惦记白珊和杜立的安危。袁伟牺牲的惨状忽然在眼前浮现,和白珊杜立的形象重叠到一起,被那具奇怪的陷阱切割得四分五裂,挣扎着,扭曲着,旋转着,跌入到无边的黑暗里……

他用力敲着自己的脑壳——振作起来,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你是组长,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这个节骨眼上,应该盼望他们能带回来好消息,重新追迹到敌人,进而顺利完成任务才对!

贺振良一面定着神,一面回忆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敌人的凶残,兰山的青帮和那个叫雷震的年轻人……

等等,记得那个雷震说过,他们要找的东西是祖师爷留下的。可是那个受雇于浅野的日本女人和自己行动的目标,不是丰臣秀吉留下的金印吗?这老日本鬼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兰山青帮的祖师爷?或者说,他们要找的,并不是这枚金印?

可既然不是金印,又能是什么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李惟棉夹着记录本,端着一杯咖啡过来,说:“来,提提神”。待贺振良接过杯子后,李惟棉又拍着他的肩膀说:“知道你心焦,可我还是得唠叨两句。振良啊,不要绷得太紧,这样容易把自己搞垮。”

“多谢。”贺振良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只觉得齿颊间香得浓郁,那清爽的苦味把满身的疲倦一扫而空,原本皱在一起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咂咂嘴问:“有消息么?”

李惟棉摇摇头:“没动静,敌人始终没和‘菊’联系。会不会他们不是军方的人?”

因为知道对金印有兴趣的是日本人,所以一到香港,贺振良就让李惟棉安排下眼线,密切监视“菊”的一举一动。如果雾隐健太知道他这样部署,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忍者的铤而走险,让香港站的监视彻底做了无用功。

见贺振良皱着眉不说话,李惟棉把记录本在他面前摊开,说:“不过我们发现了一封有意思的电报。”

贺振良看着本子上的记录,见收报单位一栏写着“大日本远港船务公司”,发报人一栏写着“铃木洋平”,发报时间是今晚17:25分。

“这是整理今天电报监视记录时发现的,从香港邮政总局发出去的,用的是明码。”李惟棉指着电报的内容:“这种电文我还是头一回见。”贺振良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见只有两个字——猪突。

“猪突”这个词,用汉语解释不出含义。但在日语中,“猪突猛进”则是一往无前,全力冲锋的意思。贺振良皱着眉头,完全无法理会电文的含义。多年的特务经验告诉他,这封奇怪的电报极有可能是敌人发出的,也许是在向上级报告自己得手的消息。可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敌人要去公共场所发报,甚至都不给电文加密呢?

难道敌人真不是来自日本军方?

正琢磨着,只听楼梯板“噔噔噔”急响——是白珊完成询问回来了。她走得飞快,进门后就把一摞记录纸扔在桌上,喘着气说:“老大,老板娘说,在百利的,就是他们俩。我给她看了袁伟画的画像,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贺振良知道,她口中的他们俩,当然指得是为浅野重一效命的女人和那个假拿督,可他们怎么会是同伙?那个假拿督不是真拿督派出去的人吗?

“对了,我看到了警署的通告,最近一周香港频频出现命案,有个叫梁仕远的文莱拿督也是被害者。”

“什么?”贺振良吃了一惊,追问:“梁仕远?你没看错?”

白珊笃定地说:“没看错,就是这名字。”

白珊之所以被称为“灵”,不仅仅只是因为身手好,她还有一手过目不忘的“强记”本领。听她这么一说,贺振良的眉毛几乎要拧掉——这个名字,和李惟棉的那份调查报告上的名字完全一致。也就是说,这个曾在拍卖会前对金印表示出浓厚兴趣的拿督,已经死了。

见组长不说话,白珊小声说道:“多亏袁伟,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能让这些目击者确认……”

一想到袁伟虽然牺牲,却还是为确认敌人身份提供了巨大帮助,贺振良心里既酸又热——这大概是这位年轻的中尉为党国做出的最后一丝贡献了……他抿着嘴对白珊点点头,又问:“那一家三口怎么说?”

白珊翻找着那摞记录,连珠炮似地说:“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一家三口说的长相和他们完全对不上,他们应该是化着妆。这俩人劫持了孩子,换上了孩子父母的衣服,就这么大摇大摆混过去了,真狡猾。哦对了,还有这个……”说着弯腰指着其中的一段话,她全部心思都在汇报工作上,完全忘了自己肋部有伤,这一下用力太猛,疼得“咝”地倒吸一口气。

贺振良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见记录的是小女孩说的一段话。在被击晕前,她看到男绑匪的鞋帮上有一大片亮晶晶的东西,她认为那个男人不讲卫生,都这么大了还邋邋遢遢,鞋子蹭上了鼻涕。

贺振良眉头皱的更紧了——这位假拿督,严老七指认过,百利旅社的老板娘也指认过,但他始终不太相信这个结果。毕竟,从浅野的住所抢走金印的,怎么可能和受雇与浅野的女人是同伙?

但现在看,是自己想错了,这个假扮拿督、抢走金印的男人,和这女人竟真是一伙的。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他鞋帮上那闪亮的东西不是鼻涕,而是汽车尾箱里洒落的指甲油。

目击者或许会记错相貌,但这个沾染了指甲油的鞋子,却是假拿督身份的铁证。作为经验丰富的特工,贺振良深知“换衣服容易,换鞋子难”的道理。在行动中为了伪装,偷件衣服换上是寻常的手段,即便衣服不合身也能将就着穿。但却很少有人会去偷鞋,毕竟,在行动时穿着双不合脚的鞋子,后果简直无法设想。

贺振良把所有的线索仔细地捋了一遍,整个事件就像一幅只差一块就完成的拼图,近乎完美地呈现在他脑中。但这最后的一块,却无论如何也拼不进去。

如果说这女人和假拿督是同伙,和浅野重一只是虚与委蛇,那她为什么又把金印带到酒店去,再由假拿督出面抢走,在告罗士打演这么一出黑吃黑的戏码?

一系列的线索在他的脑中高速地闪过,他却始终无法找到答案。

他盯着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不知怎地,思绪竟飘回了来香港那天的晚上,就在告罗士打酒店的包间里,桌子上似乎也像这样摆着一杯咖啡,对面坐着的袁伟正掸了掸手里的美金,带着几分玩世不恭说:“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它了……”

最重要的……

电光石火间,贺振良想通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不重要,这两个人是不是同伙也不重要,谁是假拿督真正的幕后主使同样不重要,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是遮眼的浮云,甚至完全没必要思考,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是,只要找到他们,就找到了金印!

他们小组的任务并不是寻找真相,而是拿回金印。

拿到了金印,就完成了任务。

可是,要上哪里去找他们?

贺振良站起来,倾着身子去看墙上的香港地图。发现德辅道和毕打街交汇处,正是香港邮政总局。

那份电报?

他拿起询问记录和电报记录,比较了一下时间,发现从他们离开百利旅社到电报发出,中间只间隔了不到半小时。

难道说,敌人逃脱后,在德辅道处置了这一家三口,然后就去发了这封莫名其妙的电报?

可这又是为什么?他们干掉了尾随的青帮,不是应该快点跑掉才对吗?怎么又要发电报?

不重要,这不重要。贺振良暗暗提醒自己,现在唯一重要的是要对他们的去向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两个人从百利离开已经将近九个小时了,九个小时,足够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销声匿迹……

难道真的像白珊说的:“彻底完了”?

受了重击又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过度的思考,贺振良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白珊和李惟棉连忙扶住,劝他赶快休息,可他死活不依。

正争执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李惟棉接起来听了一下马上递给贺振良:“杜立”。

杜立这两个字对现在的贺振良来说,完全等同于“救命稻草”。他记得那个年轻的掌香说过,在脚行、菜场、码头、旅社都有他们的眼线。杜立来电话,难道他们已经重新找上了敌人?

贺振良一把拽过电话,听筒中传来杜老怪的声音:“他们要上船。”

“什么?上船?”贺振良有些懵,港口都已经停摆了,上船又能干什么?他忽然想起万墨林说过,还有一条船能正常出港,忙问:“知不知道上的哪条船?”

“公主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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